那是1988年的秋天,梧桐叶子正黄得厉害,一阵风过去,满地都是。
我正在纺织厂的车间里忙活,那台老式纺纱机响得震天,小王急急火火跑过来,脸都吓白了。
"老张,你妈住院了,脑血栓!"
手里的纱线差点儿断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赶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哥哥已经在那儿守着了,眼圈红红的,手里还拿着刚买的苹果。
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墙上的石灰,右边身子一动不动,嘴角还有些歪。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告诉我们这是脑血栓,得住院观察治疗,少说也得一个多月。
哥哥把我拉到走廊里,点了根劣质烟,那会儿抽的都是红梅牌,一毛五一包。
他说咱妈这病来得突然,家里也没啥准备,得好好商量商量。
走廊里人来人往的,都是一脸愁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慌。
哥哥说他想了想,咱们三个轮流伺候,一人一周,医药费和营养费大家均摊,这样比较公平。
我正琢磨着这话听起来挺合理,小妹从楼梯那头走上来了。
她穿着百货商店的蓝制服,脸上还带着刚下班的疲惫,手里拎着个人造革的小包。
那会儿她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每天站柜台十几个小时,腿都肿得厉害。
哥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大哥的威严。
小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那椅子是绿漆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下面的木头本色。
她沉默了很久,久得我都以为她睡着了。
医院里的钟表嘀嗒嘀嗒响着,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小妹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坚定。
她说她没意见,但有句话得先说明白。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整个走廊都安静了,连远处护士走路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把家产平分了。"
这话像个炸雷,我和哥哥都愣在那儿了。
哥哥的脸刷地红了,烟头在指间颤抖着。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小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咱妈还躺在那儿呢,她就想着家产。

小妹摇摇头,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她说不是想着家产,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儿。
从小到大,家里的好东西都优先给哥哥,上学的钱,工作的关系,连结婚时的那间房子,哪样不是先考虑他。
哥哥张了张嘴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妹的话像针一样,一针一针扎在人心上。
她说现在咱妈病了,轮流伺候没问题,均摊费用也应该,但凭什么她们出钱出力,最后家产还全是哥哥的。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心里一阵阵发酸。
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每到过年,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给哥哥买新衣服,我和小妹穿的都是改过的旧衣服,袖子短了就接一截布。
哥哥考上技校那年,母亲把家里养了大半年的那头猪卖了,猪肉都舍不得留一块,全换成钱给他交学费。
我们姐妹俩也想继续读书,母亲总是叹气说女孩子家家的,识几个字就够了,早晚要嫁人。
那时候我心里也有委屈,但总想着这是天经地义的,谁让人家是儿子呢。
后来哥哥结婚,母亲把我们姐妹攒了好几年想买缝纫机的钱都给了他买家具,那张红木桌子和大衣柜花了家里大半年的积蓄。
我们从来没抱怨过,甚至还帮着张罗婚礼,洗菜切肉忙了好几天。
可现在听小妹这么一说,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我看看哥哥,再看看小妹,突然觉得小妹说得有道理。
我们不能总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有些话该说明白就得说明白。
哥哥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问我们想怎么办。
小妹说很简单,老房子现在值多少钱,咱妈的存款有多少,她每月的退休金怎么分,这些都得先说清楚。
就在这时候,护士小跑着过来说母亲醒了,让我们赶紧过去。
我们匆匆进了病房。
母亲虽然说话有些含糊,但神智还算清楚,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问我们刚才在外面说什么呢,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哥哥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小妹倒是直接,她说我们在商量伺候您和分家产的事儿。
母亲的眼神一下子复杂起来,那种复杂里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
她看看我们三个,眼圈慢慢红了。
她说是她不对,从小就偏心,总觉得儿子是顶梁柱,女儿迟早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
她用没有问题的左手抹了抹眼角,那手指已经有些变形了,是多年操劳留下的痕迹。
母亲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清楚,我们姐妹俩受委屈了,只是那个年代就是那样,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病房里静得只能听见输液瓶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像时间的脚步。
母亲说老房子本来就该三个人分,她的那点存款也应该分,至于退休金,等她走了,剩下的也得三等分。
哥哥红着眼睛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母亲看着哥哥,眼神里有慈爱也有责备,她说从小就教他要照顾妹妹,可他学会了没有。
哥哥低下头,不说话了,肩膀微微颤抖着。
母亲转头看着小妹,声音虽然微弱但很坚定,她说老四说得对,伺候她可以,但不能让人家吃亏。
她说妈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来一直亏欠着你们。
小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像开了闸的水。
她哽咽着说不是不孝顺,就是想要个公平,想要个明白。
母亲伸出那只能动的手,轻轻拍拍小妹的手背,那手背上青筋突出,布满了老年斑。
她说应该的,早就应该这样了。
从那以后,我们三个开始轮流照顾母亲,每人一周,安排得井井有条。
费用按照各自的收入比例分担,哥哥在机械厂当技术员,工资最高,承担得多一些。
房产也重新做了分配,哥哥分得稍微多一些,但我和小妹也都有了自己的份额,心里踏实多了。
母亲住了一个多月院,期间我们轮流陪护,没有一个人抱怨过累。
那段时间虽然辛苦,但心里很踏实,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出院的时候正是初冬,医生说母亲恢复得不错,只要注意休息,按时吃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回到家里,母亲坐在那张旧藤椅上,看着我们三个忙前忙后地收拾房间。
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多好,早这样的话,咱们家也不至于闹那些别扭。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
餐桌上摆着母亲爱吃的韭菜鸡蛋,还有小妹从供销社带回来的桃酥,那香味儿飘得满屋子都是。
哥哥给母亲夹菜,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小妹给她倒水,水温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小妹说以后咱们就这样过,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明明白白的。
母亲笑了,那笑容很满足,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她说好,就这样过,早该这样了。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秋天,想起小妹在医院走廊里说的那句话。
如果没有那场病,如果小妹没有勇气说出心里话,我们家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还是老样子,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却各有各的委屈和不满。
那样的日子过着也没意思,就像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走路,看着还行,其实脚知道疼。
现在这样多好,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责任,也知道自己的权利在哪里。
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虽然右手还是有些不灵便,但基本生活都能自理了。
我们兄妹三个的关系也比以前更亲密了,说话做事都不用拐弯抹角的。
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有什么问题当面解决,不再憋在心里。
有时候我想,公平不是伤害感情的,恰恰相反,公平才是感情最好的保护。
就像小妹说的,先把该说的话说明白,才能安安心心地去爱一个人。
那年冬天过得特别温暖,虽然外面雪下得挺大,但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母亲的气色越来越好,脸上有了红润,说话也利索了许多。
她经常坐在窗边晒太阳,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邻居,脸上总是带着笑。
有时候邻居王大娘过来串门,母亲就很得意地说她的三个孩子都很孝顺,轮流照顾她,从不偷懒。
王大娘羡慕得不行,说还是我们家孩子懂事,不像她家那两个,为了赡养老人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
母亲听了就更高兴了,她说其实孝顺不孝顺,关键看你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把话说明白了,把账算清楚了,大家心里都舒坦,自然就愿意多付出一些。
春天的时候,母亲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虽然还需要拐杖,但精神头儿很足。
她开始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那些月季和石竹长得特别好,开了满院子的花。
我们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她,有时候一起包饺子,有时候陪她聊天。
那种感觉很踏实,不像以前那样,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别人的难处,相处起来就自然多了。
哥哥也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特殊待遇。
他开始主动关心我们姐妹的生活,问问工作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有时候他会买些东西给我们,不是什么贵重的,就是一些日用品或者小点心。
但那种心意是不一样的,是真正把我们当成平等的家人在关心。
小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的,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
她说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不用总是委曲求全,也不用担心说错什么话。
那年夏天,我们三个商量着给母亲过生日。
以前过生日都是哥哥张罗,我们姐妹只是帮忙打下手。
这次不一样了,我们三个一起商量买什么礼物,去哪里吃饭,每个人都有发言权。
最后决定在家里办,大家一起下厨做母亲爱吃的菜。
那天母亲特别高兴,穿了件新买的红色上衣,精神头儿十足。
她说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不是因为礼物有多贵重,而是因为感受到了真正的一家人的温暖。

吃饭的时候,母亲举起茶杯说了一段话。
她说感谢那场病,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让这个家变得更加和谐。
她说以前总觉得偏心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才知道公平才是对每个孩子最好的爱。
那顿饭吃得很久,大家都舍不得散席。
院子里的花香阵阵飘来,夕阳把整个房间染成金黄色,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吧,不华丽,不轰烈,但很踏实,很温暖。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心里没有怨气,也没有不满。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小妹没有那个勇气,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还在那种别别扭扭的状态里,表面和气,内心各有委屈。
那样的日子其实很累人,总要琢磨别人的心思,总要压抑自己的想法。
现在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行。
这种坦诚让家庭关系变得简单而纯粹,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母亲现在经常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明白,明白自己的位置,明白别人的难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公平。
她说以前她不明白,总觉得偏心是应该的,现在才知道那样做其实是害了所有的孩子。
得到偏爱的孩子会觉得理所当然,失去了感恩的心。
没有得到偏爱的孩子会心生怨恨,失去了对家的归属感。
这样的家庭看似和睦,其实是脆弱的,经不起任何风浪。
现在不一样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付出什么。
这种明确的权利和义务关系,反而让亲情变得更加纯粹和牢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个秋天。
母亲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虽然行动还是有些不便,但生活基本能够自理。
我们依然保持着那个分工,每人负责一周的照顾,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以前是带着义务感在做这件事,现在是带着爱意在做这件事。

这种区别很微妙,但母亲能感受得到,我们自己也能感受得到。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
母亲走出来,拄着拐杖坐在我身边。
她说她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还在,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父亲生前最担心的就是我们兄妹之间会因为家产的事情闹矛盾。
他总是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兄妹之间的感情才是最珍贵的。
现在我们既保住了感情,又处理好了财产的问题,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
母亲说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不用担心哪个孩子心里有怨气,也不用担心自己偏心会伤害到谁。
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能力和意愿在付出,也都在按照应得的份额在收获。
这种平衡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满足。
我握住母亲的手,那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粗糙了,因为不再需要做太多重活。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听着秋虫的叫声,感受着家的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来自于血缘关系,而是来自于彼此的理解和尊重。
这种理解和尊重,是建立在公平基础上的,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我想起小妹在医院走廊里说的那句话,现在看来,那真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话。
有时候,看似无情的要求背后,藏着的是对公平的渴望和对家庭的真正关爱。
这个道理,我们用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但明白了就好,什么时候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