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那杯柠檬水,冰块已经化掉了一半。
我搅动着吸管,看着透明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对面,那位被介绍人张阿姨称为“温婉可人”的林小姐,正低头专注地研究着菜单。
那本菜单是深蓝色的硬壳,烫金的法文“LeCiel”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这家餐厅,我比她熟。
“这里的鹅肝很有名,”我试图打破沉默,语气尽量显得自然,“要不要试试?”
她抬起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又落回菜单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吗?我看看。”
她的手指很白,指甲上是精致的酒红色,划过菜单上那些昂贵菜品的名字,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张阿姨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名校毕业,金融行业,父母是知识分子,本人更是知书达理。
她说,小陈啊,你都快三十了,别老是埋头在你的那些图纸里,也该考虑考虑人生大事了。这个小林,我看着长大的,绝对错不了。
我妈在一旁听着,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就催生了今天的这场相亲。
为了表示诚意,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楼下广场的音乐喷泉。
我甚至还在心里预演了一下待会儿要聊的话题,从天气聊到工作,再从电影聊到旅行,尽量避免第一次见面就查户口的尴尬。
现在看来,我可能想多了。
林小姐似乎对我本人,以及我准备的那些话题,都没什么兴趣。
她的兴趣,全在那本菜单上。
“这个,澳洲M9和牛西冷。”她用指甲轻轻点了点菜单,“要一份。”
服务员站在一旁,保持着职业的微笑,微微躬身。
“好的,女士。请问您要几成熟?”
“五成。”她答得干脆,然后又翻了一页,“这个蓝龙虾,做刺身。”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倒不是心疼钱。
只是她点菜的方式,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适。
她没有询问我的意见,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仿佛这场晚宴,只有她一个食客。而我,只是负责买单的那个符号。
“汤的话,就要这个黑松露奶油蘑菇汤吧。”
“再来一份鱼子酱,嗯,要这个最高年份的。”
服务员的笔尖在点单本上飞快地划过,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察orky的探寻。
我能理解他的眼神。
通常来这里消费的情侣,点菜时总会商量一下,彼此迁就口味,那是一种亲密的互动。
而我们之间,没有互动。
只有单方面的宣布。
我端起那杯已经不怎么冰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我开始重新审视对面的这位林小姐。
她今天打扮得很用心。香槟色的连衣裙,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身形。脖子上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妆容精致,从眉毛的弧度到口红的颜色,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而完美。
她整个人,就像一件陈列在橱窗里的奢侈品。
漂亮,昂贵,但带着一种疏离感。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终于,在点完一系列硬菜之后,她像是才想起我的存在,把菜单推向我这边,语气平淡。
我看着那本几乎被她点了一半的菜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随意。”我把菜单推了回去,“你点的这些,已经够了。”
她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嘴角那丝若有若若无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
“那就先这样吧。”她对服务员说,然后把菜单合上,动作优雅。
服务员收走菜单,礼貌地退下。
空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试图找回之前预演的话题。
“最近天气……”
“你做什么工作的?”她打断了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终于正视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我是做室内设计的。”我如实。
“哦,设计师啊。”她拖长了尾音,身体又靠回了椅背上,“那收入应该不太稳定吧?”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了。
直接得有些冒犯。
我放在桌上的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还好,看项目。”我得有些含糊。
我不想在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这不像相亲,更像是一场商务谈判,或者说,资产评估。
“有自己的工作室吗?还是在给别人打工?”她追问。
“有自己的工作室。”
“规模大吗?几个人?”
“不大,十几个人。”
她点了点头,似乎在心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
“那车子呢?开的什么车?”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正在被她一层层地解剖分析。
“一辆德系车,代步用。”我依旧没有说出具体的品牌和型号。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张阿姨说,你家是做生意的?”
“嗯,家里是做餐饮的。”
“餐饮啊,”她重复了一遍,端起手边的红酒杯,轻轻晃了晃,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那也挺辛苦的。”
那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值得同情的事。
我没有接话。
我家的餐饮生意,确实辛苦。
是我父亲从一个街边小摊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出来的。
这家“LeCiel”,是他所有餐厅里,最让他骄傲的一家。从选址、装修,到后厨团队的组建,再到每一道菜品的研发,他都亲力亲为。
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他的心血。
包括我面前的这位林小姐,她现在坐的这把椅子,是我亲自画的图纸,找工厂定制的。椅背的弧度,经过了十几次的修改,为了让客人坐得更舒服。
她可能不知道,她正在对我父亲,以及我,最珍视的作品,进行一场充满功利心的估价。
菜,一道道地上来了。
开胃的鱼子酱,配着特制的小圆饼和酸奶油。
林小姐用贝壳勺舀起一小勺,优雅地放入口中,微微闭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嗯,品质还不错。”她评价道,像个美食评论家。
我没动。
我没什么胃口。
接着是蓝龙虾刺身。
晶莹剔剔透的虾肉,摆在碎冰上,造型精美。
她夹起一片,蘸了点酱油和芥末,吃得很慢,很仔细。
“新鲜度可以,就是芥末差了点意思,不够冲。”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标签。
她在用这些昂贵的食材,来给自己贴上“高品质生活”的标签。
主菜,M9和牛西冷上来了。
粉红色的牛肉,切面有着漂亮的大理石花纹。
她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火候掌握得还行,但肉的汁水锁得不够,有点柴了。”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家店的行政主厨,是米其林三星餐厅出来的,他对火候的把控,在业内是出了名的精准。”
我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反驳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
“是吗?那可能是我今天口味比较挑剔吧。”
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然后便不再说话,专心对付盘子里的牛排。
这顿饭,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进行到了尾声。
她吃了很多,几乎每道菜都吃了一大半。
而我,只喝了那杯柠檬水,和几口蘑菇汤。
“吃好了吗?”我问。
“嗯。”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依旧优雅得无可挑剔。
“那我们买单吧。”
我招了招手,服务员很快走了过来,将账单放在一个精致的皮夹里,递给了我。
林小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皮夹。
我打开皮夹,看到了上面的数字。
8688元。
一个在我意料之中的数字。
林小姐也看到了。
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挑衅,一丝得意,还有一丝……等着看好戏的期待。
她大概觉得,这个数字,会让我失态,会让我窘迫。
她大概在等着我,找借口说自己没带够钱,或者要求AA制。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给我贴上一个“小气”、“装阔”、“打肿脸充胖子”的标签。
再然后,她就可以在张阿姨面前,委婉地表达对我的失望,从而结束这场她从一开始就没看上的相亲。
而这场昂贵的晚餐,就成了她对我的“测试”,或者说,“羞辱”。
测试我,是否配得上她的“身价”。
我看着账单上的数字,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抬起头,对服务员笑了笑。
这个服务员,是店里的老员工了,姓王,我们都叫他老王。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并没有递给他。
我只是把卡放在桌上,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句很短的话。
“老王,去告诉前台,这一桌,免单。”
老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的镇定。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拿起账单夹,转身就走。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对面的林小姐,显然没听清我对老王说了什么。
她看到老王拿着账单就走了,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怎么不拿卡?”她问。
“哦,他去核对账单了。”我随口答道。
“核对账天?”她皱了皱眉,“有什么好核对的?”
“可能是餐厅有什么活动吧,比如打折之类的。”我继续编。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似乎很不喜欢“打折”这个词。这个词,会拉低这顿晚餐的“档次”。
“这家餐厅,从来不打折。”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
“是吗?”我笑了笑,“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不再说话,但眼神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她开始频繁地看向前台的方向。
我也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想看看,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大概过了五分钟,老王回来了。
他走到我们桌边,微微躬身。
“先生,女士,您的账单已经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林小姐立刻追问,“什么意思?他刷卡了吗?”
她指着我桌上的那张卡。
“这位先生是我们餐厅的贵宾,”老王不卑不亢地,“所以,今晚的消费,由我们餐厅承担了。”
他的话音不高,但在安静的餐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林小姐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困惑的表情。
她先是看了看老王,又看了看我,嘴巴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贵宾?”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语调已经有些变了,“什么贵宾?可以免掉八千多的单?”
“是的,女士。”老王依旧保持着微笑。
“为什么?”她几乎是在质问了,“他凭什么?”
我决定亲自为她解惑。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外套,慢条斯理地穿上。
然后,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因为,这家餐厅,是我家开的。”
林小姐的脸,一下子白了。
那种白色,就像她面前那个空了的,盛过龙虾刺身的冰盘。
她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之前那种审视、轻慢、得意的神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慌乱。
“你……你家……”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的。”我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
“所以,你刚才说你是做室内设计的……”
“那也是真的。”我打断了她,“我的工作室,也确实不大。我开的车,也确实只是代步。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而已。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懊悔,有难堪,有不甘,还有一丝……被戏耍后的恼怒。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质问道,声音有些尖锐。
“说什么?”我反问,“说这家餐厅是我家开的,然后让你点菜的时候,手下留情?”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精彩纷呈。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辩解。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的眼睛,“是觉得,如果早知道我的家境,你对我的态度,就会不一样?你点的菜,就会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会不一样?”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因为,我说的,就是她心里的想法。
餐厅里很安静,邻桌的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异样,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不想在这里,和她进行一场公开的辩论。
这没有意义。
“林小姐,”我放缓了语气,“我想,我们可能不太合适。这顿饭,就当是我请你的。希望你吃得愉快。”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
“你站住!”她在我身后叫道。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是在耍我吗?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点这些昂贵的菜,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我缓缓地转过身。
“有意思吗?”我看着她,平静地反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你坐下的那一刻起,你就在用你自己的标准,给我定价。你问我的工作,我的车,我的家庭,不就是在评估我的‘价值’吗?”
“当你觉得,我的‘价值’,可能配不上这顿八千块的晚餐时,你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
“而当你点的菜,远远超出一个普通设计师的消费能力时,你的嘴角,又挂着得意的笑容。”
“林小姐,从头到尾,你关心的,都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上可能存在的‘价格标签’。”
“所以,到底是谁在耍谁?又是谁,把自己当成了小丑?”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那已经不再平静的心湖。
她彻底说不出话了。
只是用一种屈辱和愤怒交织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迈步,离开了餐厅。
走出“Le Ciel”的大门,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压抑了一晚上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张阿姨发来的微信。
“小陈,和小林聊得怎么样啊?那姑娘不错吧?”
我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许久,才打出几个字。
“张阿姨,我们不合适。”
点击,发送。
然后,我把林小姐的微信,也一并删除了。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看到我回来,她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儿子,见到小林了吗?姑娘长得漂亮吧?”
“见到了,挺漂亮的。”我换着鞋,随口应付道。
“那聊得呢?”我妈追着问,一脸期待。
“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妈的音调一下子高了八度,“人家哪里不好了?张阿姨说她可是个好姑娘,多少人追呢!”
我有些疲惫,不想多做解释。
“妈,就是感觉不对,没共同语言。”
“什么感觉不对,什么共同语言!”我妈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你们年轻人,就是太挑剔了!一顿饭能看出什么来?多接触接触不就行了?”
我叹了口气,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妈,我们俩,消费观不一样。”
“消费观?”我妈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她乱花钱了?”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简单说一下。
“她点了一顿八千多的晚餐。”
“多少?”我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八千六百八十八。”我报出那个精准的数字。
我妈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那……钱你付了?”
“没付。”
“啊?”我妈更惊讶了,“你没付钱就跑了?儿子,这可不行啊!多丢人啊!”
“是免单了。”
“免单?”
于是,我花了十分钟,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妈。
听完之后,我妈脸上的表情,比林小姐还要精彩。
她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又变成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这叫什么事啊!”她一拍大腿,“这个小林,怎么是这样的人!张阿姨也真是的,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看着她,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其实,我并没有多生气。
只是觉得有些失望,和深深的疲惫。
这些年,在父母和亲戚的安排下,我相过很多次亲。
遇到的女孩,形形色色。
有第一次见面,就直接问我年薪多少,房子几套的。
有聊了没几句,就开始暗示我给她买包买首饰的。
也有像林小姐这样,用一顿昂贵的晚餐,来对我进行“压力测试”的。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她们看到的,不是我这个人。
她们看到的,是我背后可能代表的资源和财富。
她们像精明的猎人,而我,是她们眼中的猎物。
她们用尽各种方法,来评估我这只猎物的“价值”。
而我,厌倦了这种评估。
我只想找一个,能和我聊聊电影,聊聊音乐,聊聊设计,聊聊生活中的那些琐碎而美好的小事的人。
一个喜欢我,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家里是做餐饮的”的人。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这么难遇到呢?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作室上班。
刚到办公室,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周浩,就拿着手机冲了过来。
“陈阳,你火了!”他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什么火了?”我有些莫名其妙。
他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本地生活论坛的帖子。
帖子的标题,用醒目的红色字体写着:
《扒一扒我遇到的奇葩相亲男,装阔反被现实打脸,笑掉大牙!》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接过手机,往下翻看。
发帖人,用的是一个匿名的ID,但从帖子的内容来看,毫无疑问,就是林小姐。
她在帖子里,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昨晚的“故事”。
当然,是她精心编排过的版本。
在她的版本里,我成了一个虚荣心爆棚,为了追她,不惜打肿脸充胖子,把相亲地点约在人均几千的高档餐厅的“装阔男”。
她说,她为了“考验”我,故意点了一些比较贵的菜。
结果,在买单的时候,我“原形毕露”,找各种借口拖延时间,最后,竟然“灰溜溜地逃跑了”。
帖子的最后,她还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总结道:
“现在的某些男人啊,真是太可笑了。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就不要学人家玩浪漫。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好吗?奉劝各位姐妹,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被这种男人的表面功夫给骗了!”
这篇帖子,写得声情并茂,细节丰富,极具煽动性。
下面已经有了几百条回复。
“楼主抱抱,遇到这种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笑死我了,没钱还敢去‘Le Ciel’?梁静茹给他的勇气吗?”
“这男的也太没品了吧?吃霸王餐?建议楼主报警!”
“求扒这个男的,让我们都避避雷!”
看着这些评论,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黑的,竟然能被说成白的。
无理,竟然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周浩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陈阳,可以啊,一顿饭就吃成了网络名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调侃道。
我苦笑了一下,把手机还给他。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什么怎么办?”
“就任由她这么抹黑你?这帖子都快被转疯了,你工作室的地址要是被扒出来,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周浩说得有道理。
网络的力量,是可怕的。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如果我不做点什么,可能真的会对我,甚至对我的工作室,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想想。”我揉了揉太阳穴。
我能做什么呢?
也去论坛上发个帖子,和她对骂?
把昨晚的真相说出来?
可是,谁会相信我呢?
在大多数人眼里,一个开着设计工作室的普通男人,和一个在金融行业工作的精致白领,谁的故事更可信?
恐怕,他们更愿意相信那个“装阔男被打脸”的戏剧性故事吧。
因为那个故事,更符合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刻板印象。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手机时不时地响起,是朋友发来的微信,都在问我那个帖子的事。
有表示关心的,有表示同情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我一一回复,说那是个误会,但并没有过多解释。
解释,显得苍白。
下午,我接到了我妹妹陈玥的电话。
陈玥在读大学,新闻系,是个标准的网瘾少女,对各种网络热点了如指掌。
“哥!”电话一接通,她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你上热搜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热搜?”
“就是那个相亲奇葩男的帖子啊!被人转到微博上了,现在都快成本地热搜第一了!”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哥,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真吃霸王餐了?”陈玥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我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又对她讲了一遍。
“哇!”听完之后,陈玥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惊叹,“这个女的,段位也太高了吧!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去写小说都屈才了!”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有些无奈。
“别急啊,哥。”陈玥的语气,忽然变得兴奋起来,“这事儿,好办!”
“怎么好办?”
“反击啊!”她说得理直气壮,“对付这种人,你跟她讲道理是没用的,你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什么魔法?”
“证据啊!”陈玥的声音,像个准备上战场的将军,“她不是说你吃霸王餐吗?你不是说那家餐厅是咱家开的吗?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让我亮出身份?”
“对啊!”
我犹豫了。
我一直不喜欢用“富二代”的身份示人。
我更希望别人认可的,是我的设计,我的作品,我的能力。
而不是我父亲的财富。
“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玥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但是现在,不是你清高的时候了。人家都把脏水泼到你脸上了,你再不还手,别人就真以为你是个没品的了。”
“你得让她知道,有些人,是她惹不起的。”
陈玥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是对的。
一味的退让和沉默,只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
有时候,适当的还击,是必要的。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问。
“简单!”陈玥在电话那头,已经开始出谋划策了,“第一步,你要拿到昨晚消费的凭证。就是那张八千多的账单,最好是明细单,上面有她点的所有菜。”
“第二步,你要拿到餐厅的监控录像。从她进门,到她点菜,再到最后你和服务员说话,她脸色大变的整个过程,都要有。”
“第三步,把这些证据,整理一下,直接甩到那个论坛的帖子里去!用事实说话,看她还怎么狡辩!”
陈玥的思路,清晰而果断。
不愧是学新闻的。
“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开车去了“Le Ciel”。
到了餐厅,我直接去了经理办公室。
新来的餐厅经理叫苏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短发,看起来很干练。
是我爸亲自从另一家五星级酒店挖过来的。
我见过她几次,但没什么深交。
“陈少。”看到我,苏晴站了起来,微微颔首,态度恭敬,但并不谄媚。
“苏经理,麻烦你一下。”我开门见山,“我想调一下昨晚的监控,还有打印一份消费明细单。”
苏晴愣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问。
“好的,您稍等。”
她很快就让人把监控录像调了出来,并且打印了那张长长的消费明明细单。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监控画面。
画面里,林小姐的表情,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从一开始的矜持和审视,到点菜时的得意和轻慢,再到最后得知真相时的震惊和慌乱。
监控,是不会说谎的。
我又拿起那张消费明细单。
澳洲M9和牛西冷,1288元。
法式蓝龙虾刺身,1888元。
顶级鱼子酱,2588元。
……
每一道菜,每一个价格,都清清楚楚。
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考验”。
“陈少,”苏晴站在一旁,轻声问道,“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心,没有一丝八卦的意味。
“没什么,”我把明细单折好,放进口袋,“一点小误会,需要澄清一下。”
“需要餐厅这边出面吗?”她问。
“不用了,我自己能处理。”我站起身,“谢谢你,苏经理。”
“您客气了。”
走出餐厅,我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这些“证据”,心里五味杂陈。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感觉,很荒诞。
回到家,我把账单和监控视频,都发给了陈玥。
“收到!”陈玥秒回,“哥,你就瞧好吧!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舆论反转!”
我没有再管这件事。
我相信陈玥的能力。
我打开电脑,开始处理白天被耽搁的工作。
画图,能让我的心,静下来。
沉浸在那些线条和光影里,我可以暂时忘记现实中的那些纷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又开始疯狂地响起来。
这一次,是微博的特别关注提醒。
陈玥,用她那个几十万粉丝的美食博主账号,发了一篇长微博。
标题是:《关于我哥那顿八千块的相亲饭,有些话不得不说》。
她没有直接骂人,也没有用任何激烈的言辞。
她只是用一种调侃而客观的语气,把整个故事,重新讲了一遍。
她先是放上了那张长长的消费明细单,并且用红线,把那些昂贵的菜品,一个个圈了出来。
然后,她配上了一段文字:
“这位小姐姐,胃口是真好啊。我哥说,他全程只喝了一杯柠檬水。所以,这一桌八千多的菜,基本都是您一个人吃的。说真的,我有点佩服您了。”
接着,她放上了一段剪辑过的监控视频。
视频里,林小姐点菜时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和我平静喝水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精彩的,是最后那一段。
我低声对服务员说话,服务员点头离开,林小姐困惑的表情。
然后,字幕打出:“我哥说:免单。”
紧接着,是林小姐得知真相后,那副震惊到失语的表情。
视频的最后,陈玥配上了一段她自己的画外音:
“我哥这个人呢,就是个普通的设计师。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画图。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小而美的工作室。他去相亲,只是想找个能聊得来的人,好好过日子。”
“他从没想过,吃顿饭,还要经过这么复杂的‘资产评估’。”
“至于我家是开餐厅的这件事,他觉得,那是他父母的成就,和他自己,关系不大。所以,他很少跟人提起。”
“没想到,这份低调,却被人当成了‘装阔’和‘心虚’。”
“最后,我想对那位小姐姐说:想找个有钱人,没问题,这是您的自由。但是,用这种方式去试探和羞辱别人,是不是有点不太体面?”
“那顿饭,我哥请了。就当是,为您这种独特的价值观,买单了。”
这篇微博,写得有理有据,有梗有料,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讽刺。
评论区,瞬间就炸了。
“我的天!这反转,比电影还精彩!”
“我就说嘛,一个男的再奇葩,也不至于吃八千的霸王餐吧!原来真相是这样!”
“这个林小姐,也太恶心了吧?自己想钓金龟婿,不成还反咬一口?”
“心疼博主的哥哥,遇到这种捞女,真是晦气!”
“哈哈哈哈,最后那句‘为您这种独特的价值观买单’,简直是神来之笔!太解气了!”
舆论,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之前在论坛上骂我的人,纷纷跑到陈玥的微博下面道歉。
而林小姐,则成了新的被攻击对象。
她的微博账号,很快就被万能的网友扒了出来。
下面,全是各种嘲讽和谩骂。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滚动的评论,心里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场相亲,演变成了一场网络闹剧。
而我,是这场闹剧的男主角。
这,不是我想要的。
第二天,我接到了张阿姨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尴尬。
“小陈啊,阿姨对不起你啊!我真不知道那个小林是这样的人!我……我真是老眼昏花了!”
“张阿姨,不关您的事。”我平静地说。
“怎么不关我的事!要不是我介绍,也不会出这种事!她父母刚才还打电话来骂我,说我害了他们女儿,让她在网上被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哦?”
“他们还说,要你和你妹妹,删除微博,公开道歉!不然,就要告你们诽谤!”
我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想的,不是反思自己的问题,而是如何推卸责任,如何让别人来为他们的错误买单。
“张阿姨,您帮我转告他们。”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微博,我们不会删。道歉,更不可能。如果他们想告,随时奉陪。”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我不想再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牵扯。
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又过了几天,网上的热度,渐渐退去。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妈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心疼。
她不再催我去相亲了。
她说:“儿子,不着急,缘分这东西,慢慢来。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我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画图,接到了苏晴的电话。
“陈少,您现在有空吗?想请您来餐厅一趟。”
“有什么事吗?”
“关于餐厅秋季新菜单的设计,有些想法想和您当面聊聊。”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干脆利落。
“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收拾了一下,开车去了“Le Ciel”。
到了餐厅,苏晴正在大堂指挥员工布置新的装饰。
她看到我,走了过来。
“陈少。”
“叫我陈阳就行了。”我说。
她笑了笑,从善如流:“好,陈阳。我们去办公室谈吧。”
在办公室里,苏晴拿出了一份厚厚的策划案。
她详细地讲解了她对新菜单的构想,从菜品搭配,到食材选择,再到摆盘设计,都考虑得非常周到。
我听得很认真。
我发现,她不仅是个优秀的管理者,还是个对美食有深刻理解的人。
“关于菜单的视觉设计,”她翻到最后一页,“我希望,能和你工作室合作。这是我做的一些初步构想,比较粗糙,想听听你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
我接过她画的几张草图。
虽然笔触很简单,但想法却很有创意。
她希望,这份菜单,不仅仅是一张点菜的单子,更像是一本可以阅读的,关于美食的艺术画册。
这个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你的想法很好。”我由衷地赞叹道,“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把它具体化。”
我们俩,就着那几张草图,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设计理念,聊到材质选择,再到印刷工艺。
我们聊得很投机。
这是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棋逢对手的畅快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好意思,聊得太投入,都忘了时间了。”苏晴看了看手表,有些歉意地说。
“没关系,我也聊得很开心。”我说的是实话。
“要不,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吧?”她提议道,“就当是,我代表餐厅,感谢你的专业指导。”
“好啊。”我欣然同意。
我们没有去楼下的大厅,而是去了厨房旁边的一个小包间。
那是员工们平时吃饭休息的地方。
苏苏晴没有点那些昂贵的菜。
她只是让厨房,简单地做了几样家常菜。
一盘清炒时蔬,一盘红烧豆腐,还有一条清蒸鲈鱼。
配上一碗白米饭。
很简单,很清淡。
但,很好吃。
“尝尝这个豆腐,”她给我夹了一块,“我们新来的淮扬菜师傅做的,味道很正宗。”
我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对了,”吃饭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我,“前几天网上的事,给你添麻烦了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都过去了。”我说。
“那个林小姐,后来来店里闹过一次。”苏晴平静地说道。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
“她要求我们,把监控视频删掉,还说要我们赔偿她的名誉损失。”
“然后呢?”
“然后,我让她去找我们的法务部了。”苏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谢谢。”我说。
“谢什么?”她也笑了,“我只是在履行我的工作职责而已。保护餐厅和餐厅老板的合法权益,是我的分内之事。”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愉快。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工作,关于美食,关于生活。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看老电影,都喜欢听爵士乐,都喜欢在下雨天,待在家里看书。
和她聊天,是一种享受。
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设防。
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
吃完饭,我送她回家。
她的家,就在餐厅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
很安静,很有生活气息。
到了楼下,我停好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说。
“不客气。”
我们俩,在车里,沉默了一会儿。
“陈阳,”她忽然开口,“其实,我刚来餐厅的时候,就听说了你。”
“听说我什么?”
“他们说,老板的儿子,是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但是性格有点……孤僻,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们说得没错。”
“但是,”她转过头,看着我,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接触下来,觉得你不是。”
“我觉得,你只是在用一层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内心那个柔软的世界。”
她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吹进了我心里。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看透我的人。
“或许吧。”我低声说。
“那个世界,一定很美。”她微笑着说。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
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聊工作。
有时候,是单纯地,想见一面。
我们会一起去看画展,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发掘藏在城市角落里的,那些不起眼但很好吃的小店。
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快乐。
我发现,原来,两个人的相处,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纯粹。
不需要试探,不需要评估。
只需要,两颗真诚的心,慢慢靠近。
半年后,我的工作室,接了一个大项目。
是一个精品酒店的整体设计。
为了这个项目,我带着团队,忙了整整三个月。
每天都泡在工地和图纸里。
苏晴很忙,我也很忙。
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
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通电话。
聊聊一天的工作,说说遇到的趣事。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是我一天中最安心的慰藉。
项目结束的那天,酒店方举办了一个庆功宴。
宴会上,我喝了点酒。
回家的路上,我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苏晴家楼下。
我给她打了电话。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
“是我。”
“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吗?”
“在你家楼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穿着睡衣,跑了下来。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她闻到我身上的酒气,皱了皱眉。
我看着她,借着酒劲,说出了那句,我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苏晴,我喜欢你。”
她愣住了。
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吧?”她小声说。
“我没有喝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我很清醒。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和你聊菜单设计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她不说话了。
只是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你是个傻瓜吗?”她带着一丝哭腔说,“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然后,她踮起脚,吻了我。
那个吻,很轻,很软。
带着她身上,好闻的,淡淡的香味。
也带着,我们俩,对未来,所有的期许。
后来,我问苏晴,当初林小姐来店里闹事的时候,她是怎么处理的。
苏晴说,她当时,只是对林小姐说了一句话。
她说:“林小姐,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你以为,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嫁入豪门的机会。但其实,你失去的,是一个真正的好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家里有点钱而已。”
“你用金钱,去衡量一切。所以,你最终,也只能得到金钱。而那些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比如真诚,比如尊重,比如爱,你永远也得不到。”
我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想,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遇到了她,我才明白。
真正的门当户对,不是家世和财富的匹配。
而是三观的契合,和灵魂的共鸣。
就像那顿八千块的晚餐。
有人,看到的是价格。

而有人,看到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