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这地方啊,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地图上瞅着是一小块,但历史的事一打捞,全是河流山谷里的故事。你可能以为土家苗族这俩名字,上新闻听过,年俗春晚也见过,可真往前捣腾,谁是外乡人谁是本地苗?到底是逃难来的,还是土生土长?说实话,这事儿比邻里吵分家还要复杂——多少腌臜事,真没法一句话讲清。

山里人早习惯了争口气,别看现在行政上边挂块牌子,当年但凡打仗、迁徙、逃荒,每个家都有账本,说出来都能拧成麻花。土家族的人说自己是“巴人胄裔”,你若是信这一套,就得顺着他们家祖宗往回倒:春秋战国那会,巴人可风光,马踏渝东、刀指鄂西,英雄豪杰和老娘们都咬牙活着,跟着中原的那点腔调一起搅和。
可风水轮流转。史书归史书,咱们老百姓要是有什么能传个几百年,那十有八九是因为日子太难忘了:战事一起,谁敢说不跑?于是当初的巴人,冤枉地从渝湘鄂黔东掠到西。这么一路走,一路散。如果你问他们为啥落脚在恩施这一带,八成也就一声叹气:山多林密、少有官兵鞭子抽,能养活一家子。

其实讲到底,不管你是哪个姓氏、哪家班底,迁徙的路上总离不开风雨。老一辈的嘴拙,说得清楚的是“我们是自己人”,说不明白的地方就搁那儿——横竖活下来了,这就够了。土家族有自己说话那套腔调,就是没自己写字的笔墨,咂摸咂摸,反正句子里沾泥巴、带水汽,日子也能哦一声过去。
有时,坐在炕头听人家调笑:“我们是毕兹卡”,意思是“土里长出来的”。这比啥高大上的族谱靠谱多了。谁家还不是靠土里刨食?可细想,“土生土长”这四个字儿,其实是多少次逃避、落脚、重新缝缝补补的安慰。许多事门里头有门道,恩施、湘西这些地方能聚那么多土家人,还不是山水帮着躲避了外头的风雨?

再说苗族,这桩陈年旧事更绕。说他们最早住黄河边、神农脚下,风风火火,那时什么“三苗”,什么蚩尤,全都像是老戏里唱白脸的角色。可惜总碰上–要么天灾,要么人祸。搬家搬到都快弄不清老家在哪个方向,渐渐地,沿着汉水呀、武陵山,咱们的苗族兄弟也都认栽:这片山沟沟还能种地,饿不死人,那就算是“第二故乡”呗。
你瞧外头人使劲打标签——什么“武陵山区”,分一块归湖北,挪一片属湖南,贵州、重庆再揣两把。但苗家人不在乎这,一家团年炒糍粑,谁还用地图查户口?哪家不是山里闷头过活?话虽如此,可迁徙的吊脚楼每一根木板都沾着忧愁。早年呢,苗家人也不是甘心情愿扎根高山陡坡,是那会儿“外头不平静”,大户人贵族手里没他们的饭碗,官爷怀里没他们名字。要不然,谁不愿意住大路边、河流旁呢?
常人都道中华文化“和为贵”,可时间一翻篇,种种“蛮夷”的苦辣心事谁体恤得着?祖宗背过的锅,新一代还得接着抗。渐渐的,恩施、湘西就变成了苗子、土家人的大本营。山野相隔、群岭包围,不是他们不想出头,是外面的世界实在容不下。“守住自己的种地、修自己的吊脚楼”,三句话合成一句:自家门前有热饭,外头就是天翻地覆,也不怕。
说起来,土家族和苗族这些年的生活有了新花样。节庆时,锣鼓喧天,摆手舞、铜铃舞响成一片。孩子们唱的歌还带着祖先的传说,老人嘴里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乡往事。毛古斯舞那套动作,学过的人都知道,不光是跳给人看的,也是跳给自己心里壮胆,像是告诉世界:我是谁,这里是我的地盘。
在山的怀抱里,人情世故生根发芽。你要是留心走到小镇菜市场,能瞧见老太太用拐杖点着小孙子:“别瞎跑,外头人多”。拐棍一指,不光是护着孙,也是护着这一家子的根。这种扎扎实实的生活气息,混杂着方言、汗水和肉香,比什么人口普查都真实。
讲多了,难免琢磨——这片土壤为什么愿意留住他们?或许是因为深山不问来路,江河不念去处。老故事总在灶台边兜兜转转,新故事也在继续长大。有人出山读书,也有人留守寨头老屋。每到黄昏,家家户户的柴火烟就像山歌,缭绕不绝,还夹杂着一点归属的味道。
这些干净、微带苦涩的日子,看起来平凡,其实比什么传奇都扎实。谁还记得最早穿山越岭的那批人他们怎么想?也许他们只是想:只要明天的饭能煮熟,只要今晚的大山能安枕,这里——就叫家吧。
来路太长,落脚太短。有些缘分,总得留下点回音。等哪天你路过恩施,看见小镇暮色里一家人支锅煮饭,孩子们在门前疯跑,也许能懂,所谓“土生土长”,说到底,就是在流浪里种下了回家的胆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