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天六十大寿,我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外孙小磊献上了一幅亲手画的山水画,眼里满是期待。
我一时语塞,手捧着那副稚嫩的画作,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画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祝爷爷长命百岁",红绿青黄搭配得不伦不类,可这幅画却让我鼻子发酸。
"好,好,爷爷这就挂起来。"我让女儿李芳找来锤子钉子,将画郑重其事地挂在了堂屋正中,那是我家最显眼的位置。
孙子小宇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套《上下五千年》,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爷爷,这是我用攒的零花钱给您买的礼物,听说您喜欢看书。"小宇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我笑呵呵地接过书,翻了翻:"好啊,正好爷爷晚上睡前看,过几天跟你们讲讲里面的故事。"
我没注意到的是,当书被我放到一旁的柜子上时,小宇的眼睛暗了一下。
我已过花甲之年,却从未想过要吹蜡烛许愿。
人到暮年,最期盼的不过是儿孙绕膝,家和万事兴。
这是1989年的春天,我们这座北方小城正经历着时代变迁,大街上"万元户"的横幅随处可见,家家户户忙着添置彩电,盒式录音机从小商贩的摊位上一个接一个地卖出去。
而我张德仁的生活重心,早已从砖厂退休后转移到了我的两个宝贝——孙子和外孙身上。
孙子小宇随他爹姓赵,今年十二岁,是个沉稳的孩子;外孙小磊跟妈妈姓李,比小宇小两岁,性格活泼。
我住在一个青砖小院,墙角的老槐树已有半个世纪的年龄,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锃亮。
每天早晨,我习惯穿着发黄的背心,用搪瓷缸子泡上一杯大前门茶叶,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
"咱爸今天高兴啊,过大寿嘛!"儿子赵建国一身的"确良"衬衫,喝了两口二锅头,脸上泛起红光。
"德仁,你这辈子有福气啊,一个孙子一个外孙,还都这么懂事。"同在砖厂干了一辈子的老王拍着我的肩膀。

我总对身边人说:"一个姓赵一个姓李,可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心头肉。"
可人心是最难琢磨的。
寿宴散后,儿子赵建国在送客时,悄声对我说:"爸,您偏心了。"
我一愣:"我哪里偏心了?"
"小磊那幅画,您挂在了堂屋正中央,小宇的那套《上下五千年》连翻都没翻一下。"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你这孩子,还跟小宇争宠呢?小宇那套书我晚上看,放书架上不是更好吗?"
儿子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离开了。
我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依旧每天早晨到小区广场打太极拳,然后轮流去接两个孩子放学。
"爷爷,您看这个!"小磊指着路边新开的小卖部,里面摆着五颜六色的玩具,其中一辆红色的遥控车特别显眼。
"想要啊?"我问。
小磊点点头,眼里满是渴望。
"走,爷爷给你买。"我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小卖部。
二十块八毛,那时候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我半个月的零用钱。
可看着小磊抱着遥控车,那喜滋滋的模样,我心里甜得像抹了蜜。
三天后,小宇放学路上,也停在了一家文具店前,望着橱窗里的军舰模型发呆。
"爷爷,我能买这个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手指着那个和遥控车差不多价钱的模型。
我皱了皱眉:"这玩意儿有啥用?买了摆着看?浪费钱。"
小宇的肩膀明显地塌了下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爷爷说得对。"
回家的路上,小宇格外沉默。
我没多想,心里还盘算着晚上看《旧唐书》。
那是小宇送我的《上下五千年》中我最爱的部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发现儿子媳妇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
原本每周末都要来我家吃顿饭的他们,现在两三个星期才来一次。
一次吃饭时,媳妇张丽突然开口:"爸,您上次给小磊买的那个遥控车多少钱啊?"

"也不贵,二十多块钱。"我随口答道,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那怎么小宇问您买军舰模型,您说太贵了呢?"
我嘴里的肉突然不香了。
确实,前阵子小宇想买一个差不多价钱的军舰模型,我觉得没必要就拒绝了。
当时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并没多想,现在被点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确实有失偏颇。
"咳,那不一样,那军舰模型...不实用。"我有些心虚地辩解。
"遥控车就实用了?"张丽的眼圈有些发红,"爸,您是不是觉得外孙比孙子亲?"
"胡说八道!"我放下筷子,"我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别瞎琢磨!"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女儿李芳知道这事后,特意来看我,坐在我的小院里,她欲言又止。
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老槐树下摆着一张竹编躺椅,这是我最爱发呆的地方。
"有话就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我倒了杯茶给她,茶叶是前些日子供销社新到的龙井,香气四溢。
"爸,建国媳妇跟我说了些话..."她犹豫着开口,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说您总是偏心小磊。"
"胡说八道!"我拍了桌子,茶水溅出来一些,在褪色的木桌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水印。
"我对两个孩子一样好!"
女儿叹了口气:"爸,您自己想想,过年给压岁钱,小磊总比小宇多十块;小宇感冒发烧,您去看一次,问都没再问;小磊打个喷嚏,您就揣上老山参急匆匆往我家跑..."
我沉默了。
这些细节我从未留意,可被女儿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我一直以为自己公平对待两个孩子,但在不经意间,我可能真的表现出了差别。
"我没那个意思..."我嗫嚅着说。
女儿拍拍我的手:"我知道您没恶意,可建国他们心里有疙瘩了。"
院子里的老收音机正播放着《东方红》,那熟悉的旋律在这个夏日的午后显得格外悠长。

"芳啊,你说爷爷是不是真老糊涂了?"我苦笑着问。
"别这么说。"女儿抿了抿嘴,"您只是...可能对小磊感情更自然些。"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进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皮夹子。
里面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年轻时的样子,与小磊现在的轮廓,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孩子,长得太像我了。"我喃喃自语。
"所以您看着他,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女儿若有所思。
"可能吧。"我把照片放回皮夹,"可是小宇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那天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平衡对两个孩子的关爱。
带小磊去公园玩,第二天就带小宇去;给小宇买了新鞋子,就不忘给小磊也准备一双;辅导小磊写作业,也要抽时间检查小宇的功课。
可这样刻意的平衡反而让我感到疲惫,也让两家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微妙。
1990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小院里的水管都冻住了,我不得不每天清晨去公共水龙头排队接水。
"老张头,你这心思用错地方了。"老邻居王大爷一边打水一边说,"孩子心里都有本账,你越是刻意,他们越看得出来。"
"那我该咋整?"我有些焦虑地问。
王大爷神秘地笑了笑:"找个机会,让他们看到你对他们的真心,不是装出来的那种。"
不久后,一个机会真的来了。
那是小宇十三岁的生日,我特意从街上的国营商店里买了一盒巧克力——那时候的稀罕物,要凭票证才能买到。
谁知小宇突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赵建国打来电话:"爸,小宇病了,今天生日怕是不能去您那儿了。"
"什么?发烧了?严重吗?"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三十九度多,我和他妈刚从医院回来,大夫说是扁桃体发炎,打了针,吃了药,让在家好好休息。"

放下电话,我二话没说,拿上准备好的礼物,又翻出珍藏多年的人参,冒着鹅毛大雪赶到了儿子家。
推开门,屋里弥漫着药味,小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到我进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爷爷...您来了。"
"来了,来了,爷爷给你送生日礼物来了。"我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心疼得不行。
"您别忙活了,他吃不了什么东西。"张丽在一旁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兜里掏出人参,"这是我留着自己保命用的,今天给小宇熬点参汤喝。"
一家人都愣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五年前退休时,厂里给的特殊奖励。
"爸,这太贵重了..."赵建国张口想拒绝。
"啥贵不贵的,孩子要紧。"我坚持道,已经卷起袖子准备去厨房。
后来我在他家守了一整夜,不断用温水给小宇擦额头,喂他喝参汤。
天蒙蒙亮时,小宇的烧终于退了,我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这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
"爷爷..."小宇虚弱地叫我。
"嗯?"我凑过去。
"谢谢您...我知道那人参是您最宝贝的东西。"
我鼻子一酸,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你比什么都宝贝。"
那一刻,我看到小宇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信任重新建立的信号。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忽然感到一阵释然。
似乎在那个雪夜,我终于放下了心中那道无形的秤,不再去衡量对两个孩子爱的分量。
一年后,兄弟姐妹间的隔阂也渐渐消失。
有一次,小磊来我家,发现我在教小宇下象棋,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想学吗?"我问小磊。
"想!"小磊点点头。
于是,我的小院里常常响起两个孩子下棋的笑声,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嬉笑着闹成一团。
青砖墙上的爬山虎更密了,老槐树下的竹椅旁多了两个小板凳。
我常常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奔跑嬉戏,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我七十大寿那年。
那时候是1999年,世纪末的喧嚣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回荡。
我们的小城早已变了模样,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家家户户都有了彩电、冰箱,街上的小轿车也多了起来。
孩子们也长大了,小宇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小磊则在县城的厂里当了技术员。
"老爷子,您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两个孙子培养得这么优秀。"老王举着酒杯对我说。
"哪是我的本事,是这两孩子争气。"我笑呵呵地,心里却满是骄傲。
寿宴上,小宇给我送了一个收音机,说是知道我喜欢听评书;小磊则送了一件羊毛衫,说是怕我冬天冷。
我看着这两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一个稳重踏实,一个活泼机灵,都是好样的。
酒过三巡,小宇突然对我说:"爷爷,我有件事一直想问您。"
我点点头:"有什么事,问吧。"
"您是不是从小就更喜欢小磊?"他语气平静,但眼中有掩不住的伤感。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刺入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您不用解释,"小宇苦笑着说,"我知道血缘关系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只是...只是小时候总会想,为什么爷爷更喜欢小磊。"
"不是这样的..."我艰难地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因为在我心底,确实对外孙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是因为他像极了年轻时的我?还是因为他身上有我女儿的影子?我无法确定。
"小宇,爷爷对不起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爷爷确实做得不对,但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爷爷不善于表达。"
小磊在一旁插话:"哥,您别这么说。爷爷对您的爱,我都看在眼里。记得那年您发高烧,爷爷一宿没合眼......"

"是啊,那次以后,我才明白爷爷心里装着我。"小宇点点头,"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今天借着酒劲儿,想说出来。"
"说出来好,说出来好啊。"我拍拍小宇的肩膀,"有什么都跟爷爷说,别憋在心里。"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小宇告诉我,他一直记得那个雪夜,记得我用颤抖的手给他喂参汤的样子;小磊说,他知道我疼他,但也明白我对哥哥的爱不比对他少。
我听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原来,这些年我以为的秘密,在孩子们眼里早就不是秘密了。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
我开始有意识地多关心小宇,了解他的学业和生活。
但我知道,童年的缺失感已经无法弥补。
我能做的,只是在他们成长的剩余时光里,尽可能地公平对待,真诚相待。
转眼间,我已是八十高龄,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
墙上的布纹墙纸早已褪色,老槐树倒了,院子里种上了月季,但那张竹椅依然在原处,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这一天,是我的八十大寿,儿女们为我举办了一个简朴的家宴。
饭桌上,已经当了父亲的小宇突然问我:"爷爷,您觉得我对儿子和女儿,应该一视同仁吗?"
这个问题让我沉默良久。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熟的孙子,心中百感交集。
屋外,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时光的长河,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也看到了弥补的机会。
"小宇,"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爷爷犯过的错,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每个孩子都值得公平的爱,但公平不是表面的一样,而是根据他们的不同需要给予不同的关爱。"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让你们感受到了不公平。其实爷爷心里,你和小磊同样重要,只是爷爷不善表达,有时候还会口是心非。"

小宇眼眶红了:"爷爷,其实我知道您爱我,只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我自己也当爸爸了,才明白父母的爱有多么复杂。"
小磊在一旁插话:"对啊,我现在也明白了,爷爷当年对我好,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您年轻时,也可能是因为我没爷爷,您是想补偿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爱,关键是不让这种偏爱伤害到别人。"
听到这话,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多年来的心结。
我确实是想弥补小磊没有爷爷的缺憾,却忽视了这样做会让小宇感到被忽略。
我想公平,却做出了最不公平的事。
"孩子们,爷爷对不起你们。"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爷爷本想给你们一样的爱,却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你们。但爷爷可以发自内心地说,你们在爷爷心中,同样珍贵。"
小宇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爷爷,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也明白了很多事。您教会了我如何去爱我的孩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磊也走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是啊,爷爷。这些年您给我们的爱,让我们成为了更好的人。我和哥哥现在关系这么好,不也是因为有您吗?"
我抬头看着这两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中的愧疚和欣慰交织在一起。
八十年的人生路,我走过了大半,犯过错,也弥补过。
而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血缘关系或许重要,但真正的亲情,是在一次次误解与和解中逐渐加深的。
"爷爷,给您看个东西。"小宇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皮夹子,正是当年我经常带的那个。
"这是..."我有些疑惑。
"您送给我的,记得吗?我十八岁生日那年。"小宇打开皮夹,里面是那张我年轻时的老照片,和一张小宇小时候的照片并排放着。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因为它提醒我,无论外表多么不同,我们的血脉是相连的。"

这一刻,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原来,在我为自己的偏心懊悔时,这个孩子早已理解了我,甚至在默默地寻找着我们之间的联系。
"小宇,谢谢你...谢谢你的宽容。"我哽咽着说。
小宇笑了笑:"爷爷,这不是宽容,这是理解。人都会有偏爱,但爱的总量不会因此减少。我现在也有两个孩子,有时候也会更偏爱安静的女儿,但我知道,我对儿子的爱一点也不少。"
我看着满桌的家人,儿子、女儿、媳妇、女婿,还有我亲爱的孙子和外孙,以及他们的孩子们。
这一大家子,有着不同的姓氏,不同的性格,却因为亲情而紧密相连。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西沉,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我想,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圆满的时刻了。
"爷爷,许个愿吧!"小宇和小磊一起说,眼里闪烁着童年般的光芒。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下了愿望:"愿我的两个孙子,永远不要重复我的错误,愿他们永远明白,爱不是平均分配,而是尊重差异;愿我们这个家,永远和睦美满..."
睁开眼睛,我看到两个孙子正含着泪微笑。
那一刻,我知道,他们都读懂了我的心。
回望一生,我走过坎坷,经历沧桑,但最终领悟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却也最深刻的道理——平等地爱,真诚地道歉,勇敢地改变,这就是为人祖父的智慧,也是人生的真谛。
夜色渐渐深了,但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我和我的家人,将在新的一天里,继续书写着我们的故事。
彼时光阴如水,流淌过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此时亲情似茶,愈久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