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黛
是秋风先起,还是秋雨先落?我也说不清。只觉得天地间忽然换了一种声口,不再是夏日里那种噼里啪啦、急躁躁的,而是淅淅沥沥的,带着些微凉的、缠绵的意味。
那雨丝极细,极密,被风一吹,便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网,将远山、近树、屋舍、小径,都笼在它那迷离的氤氲里了。
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土气,混着些将残未残的桂子香,吸一口到肺里,凉意便丝丝地扩散开,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却又无端地生出几分温柔的怅惘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枫。就在院角,隔着这层雨幕望去,竟红得那般惊心!它不像春花那样,一片一片地、羞答答地开着,它是整树整树地、不管不顾地燃烧着。
那颜色,是任何画师也调不出的。说是红,却又透着些紫的底蕴;说是朱,又泛着些橙的光晕。雨打在上面,并不使它凋零,反倒像是给那火焰镀上了一层清亮的釉彩,使它愈发显得饱满、丰厚,有一种沉甸甸的、静定的热烈。
古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真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二月的花,是青春的、喧嚷的;而这秋日的枫,却像是把一生的故事都酿成了颜色,沉静而辉煌地展示给人看。它不言语,你却觉得它说了许多。

这般光景,是宜于独处,也更宜于相伴的。于是便想到了你,仿佛在这样的午后,若没有你在身旁,这风,这雨,这红叶,都白白地糟蹋了。
我们不必多说什么,只消对坐在窗下,看雨脚如断了的珠串,一滴一滴从檐角坠下,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或者,就着一壶新沏的、暖手的茶,看那热气袅袅地升腾,与窗外的雨雾混成一片。
偶尔抬起头,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便觉得这满世界的风声雨声,都成了为我们演奏的、最安宁的乐曲。

这“静好”二字,说起来容易,体味起来,却全在这些无所事事的辰光里。
它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誓言,也不是什么海枯石烂的盟约。它只是这样:我知道你在,你也知道我在,我们一同看着光阴,像窗外这条小溪一般,潺潺地、不慌不忙地流去。
流走了春的稚嫩,夏的繁盛,却留下了这秋的醇厚与澄澈。
唐人李商隐的句子,无端地浮上心头: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义山当日在巴山夜雨中所殷殷期盼的,不也就是这样一个“共剪西窗烛”的未来么?那想象中的、在烛光下娓娓“却话”今宵的情景,其动人处,正在于它将此刻的孤独与凄清,都化作了将来可供回味的、带着微甜的清寂。
而我们,竟是何等的幸运,不必有那样的分离与悬望,此刻便已身处在这温暖的“西窗”之下了。这平凡的相守,原来竟是古人诗中可望而难即的幸福。

雨声渐渐稀了,风也似乎歇了些。那天色,不再是沉郁的灰,而透出一种柔和的、蛋壳般的亮白。
几片被雨洗过的枫叶,红得愈发纯粹,在微风中轻轻颤着,像是含着泪光的笑靥。远处的山峦,轮廓也清晰起来,那层林尽染的秋色,经过这一番洗礼,更显得浓郁而深邃,像一幅刚刚完成、墨彩还未干透的宋人画卷。
我看着你,你的眼里也映着这雨后清澈的天光,和那一点点枫叶温润的红影。所谓“与君同老”,想来便是如此了。在往后无数个这般相似或不似的秋日里,我们都将一同度过。
看枫叶红了一遍又一遍,看秋雨落了一场又一场,直到我们的发丝,也染上那霜叶的颜色,直到我们的容颜,也刻上那岁月的年轮。那又何妨呢?只要这窗内的灯火是暖的,茶是温的,而你我,是在一起的。
到那时,我们再回首今日这个寻常的、秋风煮雨的午后,或许便会觉得,这一生的静好,都已满满地、悄悄地,藏在这一个下午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