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与尊严
食堂里,油腻的空气裹着各种菜香,扑面而来的是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
堂哥周青山夹起一块红烧肉,朝我碗里那几筷子咸菜撇了撇嘴:"周明,你天天就吃这玩意儿啊?瞧着怪寒碜的。"
那是1985年的春天,我高二,他高三,一个是城里供销社干部的儿子,一个是乡下工厂工人的孩子。
一句话,让满桌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到我那白米配咸菜的搭配上。
我低头扒饭,喉咙里像塞了块砖头,筷子在碗里搅动着,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家里三个孩子上学,父亲是乡办厂的工人,每月四十八块钱工资,交完伙食费,剩下的钱要掰成几瓣儿用。
母亲常说:"清水煮白菜,省钱又营养,咱家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再穷不能穷教育。"
咸菜成了我的"标配",一荤菜只在月初发工资那天才能尝到,那时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着桌上那盘红烧肉,都舍不得动筷子。
那年月,城镇户口的孩子总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腰里别着收音机,口袋里揣着糖果。
堂哥家是县供销社的干部,他从小穿得好,吃得精,过年过节还有罐头和点心,在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眼里,简直就是"小皇帝"。
我们虽是一个姓,却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到教室,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咸菜包,那是母亲每周送来的"礼物"。
"香喷喷的咸菜,可解思乡之苦啊!"母亲总是这样安慰我,目光中满是心疼与期盼。
晚上宿舍熄灯后,我掏出从废品站淘来的旧收音机,借着月光摆弄。
从初中起,我就迷上了电子技术,翻烂了《无线电》杂志,那是我从废品收购站找到的旧书,已经泛黄的纸页上有前人的笔记,成了我的"珍宝"。
同宿舍的老赵翻了个身,嘟囔道:"周明啊,大半夜的捣鼓这些,能当饭吃啊?"

"说不准呢,"我轻声,"总得找点出路。"
老赵摇摇头,又蒙头睡去,呼噜声震天响。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坐在豪华的餐厅里,面前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却找不到那熟悉的咸菜香。
期末前那个周末,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路过乡里的广播站,听说大喇叭坏了三天了。
村民们抱怨着:"广播一关,像断了根似的,啥消息也听不着。"
我壮着胆子跟站长说能修。
站长上下打量着我,满脸狐疑:"你?一个毛头小子?"
"我学过,"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破旧的《无线电基础》,"真的会。"
站长被我的执着打动,把我领进了设备间。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专业设备,既兴奋又紧张。
一个小时后,那沉默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播放着熟悉的《东方红》。
站长惊讶得合不拢嘴:"小伙子有两下子啊!"
那是我第一次拿到二十块钱报酬,比父亲干五天的工钱还多。
我把钱藏在课本里,舍不得花,总想着给家里添双新鞋或者买点肉。
回到学校,我看到父亲的来信,里面夹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和几张全家福。
"儿啊,你要好好读书,别学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是我攒的烟钱,你用来补补身子。"
看着信纸上深深浅浅的茶渍和父亲粗糙的笔迹,我的眼睛湿润了。
那晚,我没去食堂,而是在小卖部买了个烧饼,剩下的钱全部寄回了家。
堂哥从我身边经过,看到我啃着干巴巴的烧饼,摇摇头:"周明,你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要不要我请你吃顿好的?"
他的语气里既有同情又有优越感,就像施舍一只流浪猫。
"不用了,谢谢堂哥,"我抬起头,露出一个倔强的笑容,"我挺好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学校的暖气常常不足,同学们围着煤炉取暖,吐着白气说话。
有一天,学校里贴出了电子比赛的通知,一等奖是一百元和推荐信。

我报了名,连续几个晚上熬到深夜,设计了一个简易的温控器。
比赛那天,我的作品虽然外表粗糙,但功能完善,获得了第二名。
校长亲自颁奖时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周明同学就是个好例子!"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到了堂哥复杂的表情,既有惊讶,也有钦佩。
五十元奖金让我第一次有了选择的权利——是添置一些电子零件,还是改善一下生活?
最终,我用十元钱买了一只老母鸡,周日骑车带回家,看着弟弟妹妹久违的笑脸,我知道自己选对了。
高考那年,我差了十二分没考上本科,整整一晚没合眼,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星星一点点隐去,太阳从东方升起。
堂哥考上了省城师范学院,临走前,他拍着我肩膀说:"没事,你去技校也挺好,毕业能分配工作。"
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就像对待一个永远跟不上他脚步的孩子。
我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
父亲得知我的高考成绩后,愁眉不展,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爹,我去市电子技校吧,学门手艺,还能早点工作,帮家里减轻负担。"我试探着说。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嘶哑:"儿啊,人这辈子,不怕起点低,就怕没志气。"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准备了满满一罐咸菜,那是我最爱吃的萝卜干。
"带上,想家的时候尝一口,就像妈陪着你。"母亲的手粗糙而温暖。
那罐咸菜,陪我度过了技校最艰难的日子,每当想家或者遇到挫折,我就打开罐子,闻一闻那熟悉的香味,仿佛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我去了市电子技术学校,宿舍里挤着八个人,大家来自不同的农村,都带着改变命运的渴望。
老师李明是北京一所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因为下放到这里工作。
他发现我对电子学的浓厚兴趣,常常在课后给我额外讲解,还把珍藏的外国电子书借我看。

"周明,你有天赋,别被眼前的困难吓倒,"他常说,"知识改变命运,技术创造价值。"
他推荐我去无线电厂实习,那里的设备比学校先进得多,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常常忘了吃饭。
有一次,我连续工作十二小时,修复了一台重要的测试仪器,厂长亲自请我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在饭店里点菜。
面对菜单,我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厂长帮我点了几个家常菜。
"小伙子,有志气,"厂长举起杯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我想起了家乡的咸菜和父母期盼的目光,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1988年,我从技校毕业,因为成绩优秀,被分配到县电力局工作,每月工资六十八元,还有住宿补贴。
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一件深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和一块上海产的手表,穿戴整齐去看望父母。
乡亲们围着我,啧啧称奇:"周家老二出息了,在城里当干部了!"
父亲难得地喝了两杯,脸上泛着红光:"我就说嘛,我儿子不比谁差!"
母亲抚摸着我的新衬衫,眼中闪烁着泪光:"儿啊,苦了你了。"
我从包里掏出给家里买的礼物——一台收音机和一盒罐头,母亲小心翼翼地接过,像对待无价之宝。
那个周末,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喝着粗粮酒,父亲突然说:"儿啊,人这辈子,不怕苦,就怕没方向。"
我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計劃——学成的技术不应该只用来修修补补,而是要创造新的价值。
1992年,堂哥大学毕业,如愿分配到县一中当老师,铁饭碗端在手里,前程似锦。
暑假期间,我们在老家相遇,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我还是那副朴素的打扮。
见面时,他仍不忘提醒我:"技校出身,格局有限,还是稳定最重要,像我这样的工作,一辈子不愁吃穿。"

我笑而不语,心中已有了创业的想法,只是时机未到。
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到处都是机遇与挑战。
县里成立了科技创业园,鼓励有技术的年轻人自主创业,减免前三年的租金和税收。
我和技校的几个同学商量后,决定辞职创业,大家筹了两千块钱,在县城租了间小屋,挂出了"周氏电器维修部"的牌子。
父亲得知后,又急又气:"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做什么修理工?万一赔了怎么办?"
母亲一夜未眠,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一罐新做的咸菜:"儿啊,妈不懂这些,但你要是认准了,就好好干,别人嘴上说不行,你就用事实证明给他们看。"
开始几个月入不敷出,每天起早贪黑,却只能勉强维持。
有时候,修理一台电视或收音机,只挣几块钱,几个合伙人开始动摇。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上班吧,这样熬下去,何时是个头啊?"老张叹着气说。
我拿出珍藏的技术笔记本:"咱们再坚持一段时间,技术是硬道理,不会骗人的。"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县广播站的发射设备突然故障,急需抢修。
我们连夜赶去,冒着大雨爬上发射塔,排查故障,一直工作到天亮。
设备修好后,站长竖起大拇指:"小伙子们,有两下子!"
这次维修给我们带来了三百元的收入和良好的口碑,更重要的是,让我们看到了专业技术服务的市场前景。
第二年,我们接到了乡镇企业的电路设计单子,要为他们开发一套生产自动化系统,这是一个大单子,预付款就有两千元。
我带着团队日夜兼程,三个月后,系统成功运行,那家企业的生产效率提高了30%,我们也因此名声大噪。
事业有了起色,我们租下了更大的场地,添置了先进设备,招聘了技校毕业生,公司正式更名为"明天电子科技有限公司"。

1995年,我带着团队研发的农村小型广播系统获得了省科技进步奖,那是我们的技术首次得到官方认可。
领奖那天,我特意穿上了一套新西装,想着要是父母在现场该多好。
回到家乡,我捧着奖状,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儿啊,你比你爹强多了!"
母亲默默地端出一碟咸菜,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儿啊,不管你多大出息,别忘了咱们的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咸菜不仅是食物,更是一种精神寄托,是我奋斗路上的精神支柱。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从最初的维修小作坊,发展成为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电子企业,员工从5人增加到50人。
我们开始生产自己设计的收音机和小型家用电器,产品远销省内外,年营业额突破百万元。
成功的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是一次次的失败与重来,是对技术的执着追求和对市场的敏锐嗅觉。
每当遇到技术难题,我总会想起李明老师的话:"技术是把双刃剑,要用它造福人民,而不是简单地复制和模仿。"
1998年,国企改制浪潮来袭,许多传统国营企业面临着重组或关闭的命运。
堂哥所在的学校从公办变民办,工资降了一半,福利也大幅缩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他四处托关系想调动,却处处碰壁,曾经的"铁饭碗"变成了"泥饭碗",让他措手不及。
而我的电子产品加工厂已发展到三十多人规模,在县里小有名气,被评为"科技创新型企业",获得了银行的低息贷款支持。
一个雨天,我正在办公室审阅新产品的设计方案,前台通知说有人找我。
堂哥撑着伞来到我的厂里,十年未见,他鬓角已有了白发,眼神中的傲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无奈。
"老弟,我......"他吞吞吐吐,眼圈发红,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

"进来坐,"我让他到办公室,泡了杯茶,"多年不见,有什么事直说。"
办公室里,挂着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产品照片和获奖证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咸菜罐,那是我特意从家乡带来的,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你这办公室,比我们校长的还气派,"堂哥苦笑道,"当年真没想到,你能有今天这成就。"
原来,他儿子今年高考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成了大问题。
他们家因为买房和装修已经负债累累,现在又遇上工资降低,实在是捉襟见肘。
堂哥咬着嘴唇,艰难地开口:"能借我一万块钱吗?等我儿子毕业工作了,一定还你。"
听着这话,我想起了当年食堂里他对我咸菜的嘲笑,想起了高考失利时他的居高临下,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两万现金:"这些够了吧?不是借,是我给侄子的礼物,就当是叔叔的心意。"
堂哥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年我......"他想说什么,却哽咽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我打断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盒上好的茶叶和一本存折,"这是我给侄子准备的生活费,茶叶你带回去尝尝,比咸菜好吃多了。"
我们相视一笑,那一刻,曾经的隔阂和不平等仿佛都烟消云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斑。
送别堂哥时,我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我公司最新产品的说明书,你看看有没有兴趣,我们正缺一个销售主管。"
堂哥接过信封,手微微颤抖:"老弟,你是真心的?"
"当然,"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口才好,人脉广,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
堂哥红着眼眶点点头:"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干!"
2000年,我的公司获得了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认证,产品远销海外,年营业额突破千万。

堂哥在销售部干得风生水起,带出了一支优秀的团队,成为公司的中坚力量。
有一次,公司年会上,堂哥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老弟,当年是我眼拙,没看出你的本事,你能不计前嫌,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我笑着摇摇头:"人生路上,谁还没遇到几个绊脚石?重要的是,摔倒了能不能爬起来,爬起来后能不能继续前行。"
那年春节,我带着一家人回到老家,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院墙也粉刷一新,显得格外喜庆。
母亲早早地站在村口等我,见到我的车,远远地就挥手,眼里满是骄傲和喜悦。
一进门,母亲就拉着我去看她精心准备的饭菜,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还有一碟熟悉的咸菜。
"儿啊,这些年你吃惯了大鱼大肉,妈怕你忘了这个味道,"母亲笑着说,"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萝卜干,妈亲手腌的。"
我夹起一块咸菜,放入口中,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儿时的记忆,酸甜中带着一丝咸香,是家的味道,是奋斗的起点。
"妈,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咸菜,"我眼眶湿润,"它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是我精神上的支柱。"
父亲举起酒杯,眼中闪烁着泪光:"儿啊,当年你高考没考上,我心里难过,怕你一辈子没出息,现在看来,是我眼光短浅了。"
我接过父亲的酒杯,深深地鞠了一躬:"爹,是您教会我做人的道理,教会我面对困难不低头,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您和娘给的。"
院子里,堂哥带着他儿子来拜年,看着满桌的菜肴,他感慨道:"周明,记得当年在学校食堂,你就吃咸菜配白米饭,谁能想到今天这光景啊!"
他儿子好奇地问:"爸,您说的是周叔叔吗?他以前很穷吗?"
堂哥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啊,但你周叔叔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番事业,比我强多了。"

我拉过堂哥:"咱俩小时候一起长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天这日子,是咱们一起奋斗出来的。"
这一刻,我感到了真正的满足,不是因为事业的成功,不是因为物质的丰富,而是因为内心的平静和家人的幸福。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命运的齿轮从不因出身而停转,它只对拼搏者倾斜。
那盒咸菜虽苦,却是我尊严的起点,是我奋斗路上的精神食粮。
每当我办公室的抽屉里,那个小小的咸菜罐散发出熟悉的香味,我就会想起那个在食堂里低头扒饭的少年,想起那些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日子。
生活的况味,就像那咸菜,有苦有咸,有酸有甜,但只有尝过百味,才能真正体会人生的丰富多彩。
如今,当我回望来时的路,不再有怨恨和不平,只有感恩和珍惜。
因为我明白,正是那些困难和挫折,塑造了今天的我,让我懂得了坚韧和拼搏的价值。
咸菜与尊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在我的人生中紧密相连,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