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小小的舷窗外面,云海翻腾,像是棉花糖堆起来的山,被夕阳染上了一层金边。
我叫李卫东,今年五十二,坐了半辈子硬座火车,这是第一次坐飞机,还是国际航班。
心口那地方,有点发飘,说不清是飞机飞得高,还是心里头不踏实。
旁边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路都在看笔记本电脑,手指头敲得噼里啪啦响。我瞅了一眼,满屏幕都是我看不懂的洋码子。
这就是要去的世界吗?一个我儿子小波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
小波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从我们那小县城考出去,一路读到名牌大学,又出了国。邻居们一提起他,都冲我竖大拇指,说老李家祖坟冒了青烟。
可这青烟,飘得太远了。远到我只能在视频里,看着他一年年地变样,看着我的小孙子乐乐从一个襁褓里的小东西,长成一个能在屏幕那头奶声奶气喊“爷爷”的小人儿。
这次小波两口子非要我过去住几个月,说那边环境好,也让我跟孙子亲近亲近。
我答应了。老伴儿走得早,单位也退了休,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房子,确实不是个事儿。
临走前,我在我那间小小的木工房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以前是厂里的八级木工,手上这点活儿,跟了我一辈子。我给乐乐做了一套小玩具,鲁班锁、小木马、还有一辆能推着跑的机关小车。没上油漆,就是原木的,用砂纸打磨得光溜溜的,透着一股子木头本身的清香。
我想,小孩子嘛,总归会喜欢这些老玩意儿的。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递给我一份米饭,笑得很甜。
我说了声“谢谢”,却没什么胃口。
我捏了捏手边那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里头装着给孙子的玩具。这是我这个当爷爷的,能掏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也不知道在那个叫墨尔本的地方,这些东西,还算不算得上是好东西。
飞机穿过云层,开始下降。
窗外的灯火连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的心,也跟着这飞机,忽忽悠悠地,落了下去。
第一章 初抵墨城的“空”与“静”
飞机落地,一股子陌生的空气涌进鼻腔。跟咱们这边的味道不一样,干,还带着点青草味儿。
小波和儿媳陈静,还有乐乐,早就在出口那儿等着了。
小波高了,也壮实了,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看着就是个洋派的年轻人。他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拍着我的背,“爸,累坏了吧?”
我眼眶有点热,也拍了拍他,“不累,飞机上净睡觉了。”
陈静还是那么文静,笑着喊了声“爸”,乐乐躲在她身后,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我。
“乐乐,叫爷爷。”小波把他拉到身前。
“爷……爷。”小家伙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的鲁班锁递过去,“乐乐,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乐乐接过去,小手翻来覆去地看,眼里全是好奇。我心里头那点不安,顿时散了不少。
车子开在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两边不是我想象中的高楼大厦,反而是一栋栋独立的小房子,掩在树影里,黑黢黢的,偶尔才亮起一两扇窗户的灯光。
太静了。
静得有点让人心慌。
“这边人都睡得早。”小波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道,“不像国内,晚上九十点钟还热闹着呢。”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
他们的家在一片很安静的社区里,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前有块小草坪。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家具都是那种简约的风格,看着挺敞亮,但也觉得……有点冷清。
晚饭是陈静提前准备好的,几样西式的简餐,沙拉,烤鸡胸肉,还有面包。
我拿着刀叉,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切着盘子里的肉。那肉没什么味道,我嚼在嘴里,像是嚼一块木头。
“爸,吃不惯吧?明天让陈静给你做中餐。”小波看我吃得费劲。
“挺好,挺好。”我赶紧说,“换换口味。”
陈静给我盛了一碗汤,是那种浓浓的奶油蘑菇汤。我喝了一口,那股子奶味儿顶得我胃里有点不舒服。
饭桌上,他们俩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什么“项目”,什么“截止日期”,嘴里时不时夹着几个我听不懂的洋文单词。
乐乐自己坐在一边,拿个小勺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戳着碗里的土豆泥,也不说话。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吃完饭,陈静去给乐乐洗澡,小波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又开始忙活。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院子。除了几声虫鸣,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种感觉很奇怪。房子很大,很漂亮,物质上什么都不缺。可我总觉得,这里头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烟火气。
在我们老家,吃过晚饭,邻居们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小孩子满院子跑,笑声、吵闹声,能传出老远。
那才叫过日子。
可在这里,门一关,家家户户就成了一座孤岛。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在二楼,小波早就给我收拾好了,被子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旅途的疲惫是真的,但心里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折磨人。
我好像不是出了国,而是掉进了一个巨大而安静的罩子里。
第二章 一碗面的“乡愁”与“隔阂”
第二天一早,我时差没倒过来,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下了楼。小波和陈静还在睡,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找点食材,给他们做顿地道的中式早餐。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牛奶,奶酪,各种瓶瓶罐罐的酱料,还有一些用保鲜膜包好的半成品蔬菜。
我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小撮挂面,还有几个鸡蛋。
我想做一碗葱油面。这是小波小时候最爱吃的,每次他考了好成绩,我都会给他做一碗,卧上两个荷包蛋。
厨房是开放式的,很大,很现代。烤箱、洗碗机、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嵌在橱柜里。
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顺手的铁锅,只有一个平底的不粘锅。灶台是电磁的,火力温吞吞的,不像我们家那煤气灶,火一开,“呼”的一声,锅气就上来了。
我凑合着把葱花用那温吞的火慢慢地焙香,心里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面煮好了,捞在碗里,浇上滚烫的葱油,“刺啦”一声,香味总算飘了起来。
我把两个煎得刚刚好的荷包蛋铺在面上,心里有了点踏实的感觉。
“爸,起这么早?”小波睡眼惺忪地走下楼。
他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眼睛一亮,“葱油面?好香啊。”
陈静也起来了,她走到厨房,看到我用过的灶台,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爸,您怎么用那个锅热油啊,那个锅是专门用来煎蛋的,不能干烧。”她说着,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奶锅,“下次用这个。”
我有点尴尬,“哦,好,我不知道。”
“爸,没事儿,你别听她的,她就是有点洁癖。”小波打着圆场,端起一碗面就开吃。
他吸溜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嗯,就是这个味儿,好多年没吃到了。”
我心里一阵满足。
陈静没吃,她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烤了两片面包,又给乐乐冲了麦片粥。
乐乐被他妈妈领到桌前,看着我碗里的面,有点好奇。
“乐乐,尝尝爷爷做的面?”我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陈静拦住了,“爸,早上吃这么油腻的,小孩子肠胃受不了。乐乐,快吃你的麦片。”
乐乐“哦”了一声,低下头,乖乖地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麦片粥。
我心里那点热乎气,一下子凉了半截。
小波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抹了抹嘴,“爸,我得去上班了。你今天就在家熟悉熟悉环境,或者在院子里坐坐。别走远了啊,这边路你不熟,容易迷路。”
他换上西装,拎起公文包,匆匆地亲了一下乐乐的额头,就出门了。
陈静也要送乐乐去幼儿园。她一边给乐乐穿外套,一边对我说:“爸,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冰箱里有速冻饺子,您自己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或者那个意面,酱料都在旁边,煮一下拌上就能吃。”
我点点头,“知道了,你们忙你们的。”
他们一走,屋子里又恢复了那种巨大的安静。
我把我那碗面,慢慢地吃完。
葱油还是那个葱油,面还是那个面,但吃在嘴里,却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了。
我把碗筷洗干净,放进洗碗机。陈静走之前教过我怎么用。
看着那机器轰隆隆地响,自动把碗洗得干干净净,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多余的。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更简单、更高效的方式替代。做饭有半成品,洗衣有洗衣机,洗碗有洗碗机。
就连我这个当爹的,当爷爷的,好像也找不到什么非我不可的事情来做了。
我那点手艺,那点想为儿孙做点什么的心,在这里,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第三章 车库里的“匠人”与“精英”
在小波家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安静,规律,也……无聊。
小波和陈静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乐乐在幼儿园待一天,回来也是抱着个iPad看动画片,跟我这个爷爷说不上几句话。
我大部分时间,就是一个人待在那个大房子里。
我试着帮陈静打理院子里的花草,结果差点把她精心培育的什么玫瑰给浇死。我也试着打扫卫生,但吸尘器那玩意儿,我用不惯,声音又响,推来推去,总觉得没我用扫帚扫得干净。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
唯一能让我提起点精神的,是对门的邻居。
那是个白人老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不少。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待在他家车库里,叮叮当当地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我好奇,又不好意思过去打扰。
这天下午,我实在闷得慌,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院子的草坪上,假装晒太阳,偷偷往那边瞧。
车库的门大开着。我看见里面挂满了各种工具,刨子、锯子、锤子……很多我都认识。
老头正戴着一副护目镜,在一台机器上打磨一块木头。木屑纷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味。
我的手,一下子就痒了。
那老头,居然也是个木匠!
他干得很专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子熟练和从容。那不是为了赶工,而是一种享受。
我看得入了迷,连他什么时候停下来发现我的都不知道。
他冲我笑了笑,招了招手。
我有点不好意思,也冲他笑了笑,站起来走了过去。
语言不通,我们俩就靠比划。我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块木头,又指了指那些工具,冲他竖了个大拇G指。
他看懂了,很高兴,把我让进车库,给我看他的作品。
有给小鸟做的精致的小木屋,有造型古朴的烛台,还有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小摇马。
手工都非常精细。
他拿起一块刨得非常光滑的木板,示意我摸摸。
我一上手,就知道这是个行家。这手感,没个几十年的功夫,出不来。
我们俩就这么比划着,交流着,竟然一点障碍都没有。他似乎对我的来历也很好奇,我指了指小波的房子,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父子”的手势。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在墨尔本,感觉到了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纯粹的交流和快乐。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小波。
“哦,你说罗伯特啊。”小波一边心不在焉地切着牛排,一边说,“他以前是个工程师,退休了没事干,就喜欢在车库里瞎鼓捣。”
“那不叫瞎鼓捣,那叫手艺。”我纠正他,“我看他那活儿,相当地道。”
“嗨,爸,那就是个爱好,当不了饭吃的。”小波笑了,“在这边,像他那样的老人多的是,自己动手能力都强。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个消遣,没什么大用。”
“怎么就没用了?”我有点不高兴,“一门手艺,用心去做,怎么会没用?你忘了你小时候,家里那张书桌,那把椅子,不都是我给你做的?你用了多少年?”
“爸,时代不一样了。”小波放下刀叉,叹了口气,“现在谁还自己做家具?宜家买一套,又便宜又好看,不喜欢了随时可以换。您那套东西,是结实,可太笨重了,跟现在的装修风格也不搭。”
“那是手艺,是心血!是用钱买不来的!”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是是是,是心血。”小波的语气里带着点敷衍,“但现在这个社会,讲的是效率,是价值。我每天在公司里,写一行代码,就能创造几千甚至上万的价值。罗伯特在车库里敲一天,做个小鸟窝,能卖几个钱?”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名牌大学毕业的精英。他的脸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陌生。
他说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让我觉得那么刺耳,那么冰冷。
在他们这些人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得用钱来衡量?
一门手艺的价值,一个匠人的坚守,难道就因为不能迅速地变现,就变得“没有用”了吗?
那顿饭,我们父子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第四章 被冷落的“鲁班锁”
那天和小波争执过后,我们俩之间就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他大概也觉得话说重了,第二天早上特意跟我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我“嗯”了一声,还能说什么呢?儿子有儿子的世界,我有我的想法,拧不到一块儿去。
心里的那股子憋闷,却怎么也散不掉。
我把我带来的那些木头玩具,都拿了出来,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想,小波不理解,乐乐总会喜欢的吧?小孩子的心思,总是最纯粹的。
乐乐从幼儿园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了。
“哇!小马!”他眼睛一亮,扑过去,抱起了那个我打磨了很久的小木马。
他还不太会玩那个机关小车,我手把手地教他怎么上弦,小车怎么“哒哒哒”地跑起来。他高兴得直拍手,咯咯地笑。
那笑声,像一缕阳光,把我心里的阴霾都照散了。
我把那个最复杂的鲁班锁递给他,“乐乐,看这个,这个最厉害,要动脑筋才能打开。”
乐乐拿着鲁班锁,翻来覆去地研究,小眉头拧成一团。
我心里充满了期待。这东西,不仅是个玩具,更是咱们老祖宗智慧的传承。我希望我的孙子,能感受到这一点。
然而,新鲜感过去得很快。
陈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iPad,“乐乐,动画片时间到了哦,只能看二十分钟。”

乐乐一听到“动画片”,立刻把手里的鲁班锁扔在了地毯上,飞也似的跑过去,接过了iPad。
他熟练地解锁,点开一个APP,花花绿绿的画面和吵闹的音乐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他就那么盘腿坐在地毯上,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小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我做的那些玩具,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小木马,那辆能跑的小车,还有那个凝聚了巧思的鲁班锁,都被孤零零地扔在一边。
我走过去,捡起那个鲁班锁,木头的棱角已经被他磕了一下,有了一点小小的瑕疵。
我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磕了一下。
“陈静啊,”我忍不住开口,“小孩子老看这个,对眼睛不好吧?”
“爸,我知道。”陈静头也不抬地收拾着厨房,“但没办法,他一闹,只有这个能让他安静下来。我跟他爸都忙,总得有点东西能让他自己玩一会儿。”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没再说话。
我拿着那个鲁班锁,默默地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边,摩挲着鲁班锁的每一个榫卯结构。这是我年轻时候,跟着我师父学的第一门手艺。师父说,做木工,跟做人一个道理,要严丝合缝,要规规矩矩,来不得半点虚假。
这些道理,我记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
我以为,这些东西,是宝贝。
可在这个新世界里,它们好像敌不过一块小小的,会发光发亮的玻璃屏幕。
屏幕里的世界,是虚拟的,是别人做好了喂给你的。而我手里的这些东西,是需要你自己去探索,去思考,去动手的。
可现在的孩子,似乎已经没有那个耐心了。
或者说,他们的大人,已经没有耐心去引导他们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那间小小的木工房,被推土机推平了。我那些宝贝的工具,那些刨花,那些木料,都埋在了废墟底下。
我站在一片瓦砾上,急得满头大汗,却什么也做不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半。
窗外,墨尔本的夜,还是那么安静。
第五章 一杯咖啡的“懂得”
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我就更频繁地往罗伯特那儿跑。
他的车库,成了我在这异国他乡唯一的慰藉。
我们俩语言不通,交流全靠比划和眼神。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比谁都懂对方。
他会给我看他新淘来的木料,让我闻那木头的香气。我也会拿起他的工具,比划着告诉他,这个刨子,在我们中国,应该怎么用,角度要如何如何。
他听得似懂非懂,但总会很认真地看着,然后点点头,冲我竖起大拇指。
这天下午,他正在给那个小摇马做最后的打磨。
我蹲在一边,看着他用砂纸一遍一遍地,耐心地磨着木马的边缘,直到每一个弧度都变得圆润光滑。
他的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知道,这匹小马,是他做给他外孙女的生日礼物。
他打磨完了,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然后转身从车库里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递给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我们俩就坐在车库门口的台阶上,一个喝啤酒,一个喝咖啡。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他指了指那个摇马,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脸上露出了那种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一下子就懂了。
他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是在用自己的手,为自己爱的人,创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这份礼物里,有他的时间,他的心血,他的爱。
这是任何商店里,用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他又指了指我,然后做了一个“工作”的手势,又摇了摇头,然后又做了一个“木工”的手势,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问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也是木匠?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被乐乐冷落的鲁班锁,递给了他。
罗伯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把鲁班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赞叹,再到着迷。
他试着想把它拆开,但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机关。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询问。
我笑着接过来,双手轻轻一错,一推,一拉,那严丝合缝的六根小木条,就“啪”的一声,散落在了我的手心。
罗伯特“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
他拿起那些小木条,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榫卯,嘴里不停地发出“Amazing(不可思议)”的赞叹。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憋闷,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需要我的儿子懂,也不需要我的孙子立刻就喜欢。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像罗伯特这样的人,能看懂我手里这点活儿的价值,能明白这方寸之间的木头里,藏着怎样的智慧和心血,就足够了。
手艺,是不分国界的。
匠心,是相通的。
那天,罗伯特的妻子,一位很和蔼的老太太,端来了两块她自己烤的苹果派。
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那个堆满了工具和木料的车库门口,吃着派,喝着东西,用最简单的语言和手势,聊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阳光落在罗伯特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我手里的鲁班锁上。
我突然觉得,墨尔本的这个下午,真好。
第六章 父与子的“和解”
跟罗伯特的交往,像是在我沉闷的生活里,开了一扇窗。
但我跟小波之间的那层隔阂,还在。
我们俩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谈起那些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他跟我聊的,多是今天天气不错,院子里的草该剪了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我知道,他很忙,压力很大。
我好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都看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他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疲惫的脸上。
陈静有时候也会跟我抱怨几句,说小波的公司最近在裁员,他为了保住工作,每天都得加班加点。
还有房贷,车贷,乐乐的教育基金,像一座座大山,压得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喘不过气来。
看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和眼底那抹不去的疲惫,我心里,是说不出的心疼。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周末。
小波难得没有加班,但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忙什么。
陈静带着乐乐去参加一个小朋友的生日派对,家里又只剩下我们父子俩。
我心里琢磨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他聊聊。
我给他泡了一杯热茶,端着,敲了敲他书房的门。
“进来。”
我推开门,他正坐在电脑前,看着一张复杂的图表,眉头紧锁。
“喝口茶,歇会儿吧。”我把茶杯放在他手边。
他“嗯”了一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谢谢爸。”
“还在忙工作?”
“没。”他摇摇头,指了指屏幕,“看理财产品。房贷利率又涨了,得想办法多搞点被动收入,不然压力太大了。”
书房里一阵沉默。
“小波,”我坐到他对面,斟酌着开口,“爸前几天……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心疼我。可……我也有我的难处。”
他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刚来澳洲的时候,觉得这里就是天堂。天是蓝的,草是绿的,人跟人之间都客客气气。我拼了命地学习,工作,想在这里扎下根,想给你们长脸,想让乐乐有一个比我更好的起点。”
“可真正在这里生活下来,才知道,没那么容易。这里的好山好水好空气,都是有价格的。一份体面的工作,一栋看起来不错的房子,背后是我每天都不敢停下来的脚步。”
“我不是不尊重您的手艺,爸。说实话,我很羡慕您,羡慕罗伯特。你们能从自己的手艺里找到乐趣,找到价值感。可我呢?我的工作就是一堆代码,一堆数据。今天这个项目结束了,明天就有新的项目。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陀螺,被业绩,被KPI抽着,不停地转,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淘汰。”
“我甚至……很久都没有真正地开心过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一面的儿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不理解他的世界。
原来,他也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挣扎。
我走过去,伸出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懂。”我说,“爸都懂。”
他没有回头,但我看见,有东西从他眼角滑落,滴在了桌面上。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所有的不理解,都随着那杯茶的热气,慢慢地消散了。
我们是父子。
即使我们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但那份最深的牵挂和心疼,是永远不会变的。
第七章 返程前的“懂得”与“传承”
在墨尔本待了快三个月,我要回去了。
回去的日子定下来后,家里的气氛反而轻松了不少。
小波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地怕说错话。他会主动跟我聊起他工作中的一些趣事,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我会认真地听。
陈静也好像跟我亲近了许多。她开始向我请教,怎么炖一锅地道的排骨汤,怎么和面做馒头。
她学得很认真,虽然做出来的味道,总差那么点意思,但看着小波和乐乐吃得开心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这个家,好像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乐乐也跟我越来越亲。
他不再整天抱着iPad,而是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在河里摸鱼,在田里烤红薯。
他听得眼睛一眨不眨,满是向往。
我做的那些木头玩具,也被他重新从角落里翻了出来。
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鲁班锁。他现在已经能自己摸索着,拆开,再装上。虽然动作还有点笨拙,但那股子专注劲儿,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临走前一天,罗伯特夫妇请我到他们家吃饭。
是一次很地道的澳洲家庭烧烤。罗伯特在院子里,摆弄着他的烤炉,我们俩喝着啤酒,聊着天。
他的外孙女也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正开心地骑在他做的那匹小摇马上,笑声像银铃一样。
罗伯特指着那个摇马,又指了指我,对他的家人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英语。
但我看到,他们一家人,都向我投来了非常友善和尊敬的目光。
小波在旁边给我翻译:“罗伯特说,您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说,是您让他明白了,一个匠人对自己的作品,可以有那样深沉的爱。”
我的眼眶,又有点热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小波走了进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爸,这是我们给您的一点心意,您拿着,回家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我推了回去,“我不要。我有退休金,够花了。”
“爸,您拿着吧。”小波把信封塞进我手里,“这不是钱的事。我知道,我们给不了您想要的陪伴。您在我们这儿,过得也挺憋屈的。这……就算是我们的一点补偿吧。”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在了床头。
“小波,爸不憋屈。”我说,“真的。”
“刚来的时候,是有点不习惯。我觉得你们这儿,太冷清,太不讲人情味儿。我觉得你们挣再多钱,住再大的房子,也不如咱们老家,邻里之间热热闹闹地有意思。”
“但现在,爸想明白了。”
“你们有你们的活法,也有你们的难处。你们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不敢松。你们追求的,是那种不断往上走的安全感。”
“而我跟罗伯特,我们这种老家伙,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做成一件东西的满足感,是被人需要的价值感。”
“说不上谁对谁错,就是路不一样。”
我拿起那个被乐乐玩得已经有些包浆的鲁班锁。
“你说的对,时代是不一样了。我这点手艺,可能以后真的没什么大用了。但是,小波,手艺里头的东西,不会过时。”
“这里头,有专注,有耐心,有对一件事情的敬畏。这比手艺本身,更重要。”
“爸希望乐乐,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能有这点心思。这就够了。”
小波沉默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在机场。
来的时候,是我一个人。走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都来送我。
过了安检,我回头,看见乐乐正踮着脚,用力地冲我挥手。
他的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鲁ben锁。
我笑了,也冲他挥了挥手。
飞机再次穿过云层。
我靠在舷窗边,看着这片离我越来越远的土地。
来之前,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天堂。来了之后,我一度觉得这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
但现在,我要走了,我才真正看明白。
墨尔本人的生活,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光鲜亮丽,也不是单纯的寂寞无聊。
它就是一种生活。一种需要用尽全力,去维持体面和安稳的生活。一种在巨大的孤独感中,努力寻找个人价值和家庭温暖的生活。
这种生活,简直让我……超乎想象的清醒。
它让我看到了我儿子的不易,也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自己这一辈子,所坚守的东西的价值。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