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康熙年间,京城顺天府有个算命先生,姓林名敬之,年约三旬,生得眉目清朗,只是眉宇间总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他的算命摊设在琉璃厂西街的胡同口,一张旧木桌,两块写着“铁口直断”“妙算阴阳”的幡旗,便是全部家当。

林敬之算命极准,尤其擅断姻缘,可怪的是,他自己却孑然一身,问起缘由,只摇头苦笑,道是“命里犯孤”。熟客皆知,这林先生年轻时曾是个举子,文采斐然,只因家道中落,又逢情伤,才弃了功名,在此摆摊谋生。
这日午后,暑气正盛,蝉鸣聒噪。林敬之摇着竹扇,望着空荡荡的胡同,忽觉眼皮一跳。他取过龟甲,正要为自己卜一卦,却见街口转来一乘青呢小轿,八个轿夫抬着,走得四平八稳,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排场。
轿子在摊前停下,轿帘由内掀开,先伸出一只绣着金凤的锦鞋,接着走出一位夫人。她身着月白蹙金绣袄,外罩藕荷色披风,头上赤金点翠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面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一双流转的眼波。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描金漆盒,一个举着鹅黄罗扇,小心翼翼地护着。
“先生可肯为妾身算一卦?”夫人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却又透着一股雍容气度。
林敬之起身拱手:“夫人请坐。不知要算何事?”
夫人在木桌对面坐下,丫鬟将漆盒置于桌上,轻声道:“我家夫人想算算……姻缘。”
林敬之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夫人透过轻纱,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竟有些说不出的熟悉。他压下疑虑,取过纸笔:“请夫人报上生辰八字。”
夫人微微颔首,红唇轻启,吐出八字:“戊辰年,壬戌月,癸卯日,甲寅时。”
(二)
八字入耳,林敬之手中的狼毫“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湿了宣纸。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夫人面纱后的脸,呼吸骤然急促:“这……这八字……”
“先生认得?”夫人语气平静,指尖却轻轻攥紧了袖口。
“自然认得!”林敬之声音发颤,几乎要站起身,“这是……这是苏婉娘的八字!”
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夫人身旁的丫鬟惊得低呼一声,连忙掩住嘴。林敬之却顾不上许多,眼前这八字,是他刻在骨血里的印记——那是他少年时的心上人,苏婉娘的生辰八字。
三十年前,林敬之与苏婉娘同是江南苏州人,两家原是世交。婉娘生得明眸皓齿,才情过人,尤擅抚琴,两人曾在桃花树下私定终身,他赠她一支并蒂莲玉簪,她许他“待君金榜题名,妾身凤冠霞帔”。可天有不测风云,苏父遭人陷害,一夜之间家道中落,不久便抑郁而终。婉娘被族人卖至京城,从此音信全无。林敬之寻她数年未果,心灰意冷之下,才流落至此,以算命为生。

“夫人……你究竟是何人?”林敬之死死盯着她,“苏婉娘当年……早已不知所踪,你怎会知道她的八字?”
夫人沉默片刻,缓缓抬手,欲取下面纱。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卷起桌上的卦纸,漫天飞舞。林敬之急忙去捡,待他回过神,夫人已重新放下手,轻声道:“先生莫惊。妾身与那苏婉娘,确有一段渊源。”
她示意丫鬟打开漆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陈旧的画轴。展开来看,竟是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临窗抚琴,眉眼间的温婉与灵动,与林敬之记忆中的婉娘分毫不差。
“这画……”林敬之手指颤抖,“是我当年为婉娘所绘,怎会在你手中?”
(三)
夫人轻抚画轴,叹道:“实不相瞒,妾身乃苏婉娘的远房表妹,名唤苏云娘。表姐当年入京后,曾托人送回此画,言及与先生的情谊,只可惜……”她顿了顿,语气凄然,“表姐命途多舛,被卖入教坊司后,幸得一位贵人相救,纳为妾室,如今已随夫家迁居外地。临行前,表姐将此画与生辰八字相赠,言若有朝一日遇见先生,便以此为信。”
林敬之听得痴了,眼中泛起泪光。他细细打量眼前的“苏云娘”,虽隔着面纱,但那说话的语气、抬手的姿态,竟无一处不像婉娘。他喃喃道:“远房表妹?可这眉眼……这声音……”
“先生说笑了,”苏云娘轻笑一声,声音却有些发颤,“表姐妹容貌相似,亦是常情。今日妾身路过此地,听闻先生算命极准,又念及表姐与先生的旧情,便斗胆前来,一为替表姐问安,二为……”她话锋一转,“为妾身自己算一卦姻缘。”
林敬之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情绪,拾起狼毫:“既如此,便请夫人详述。”
“妾身想算的是……”苏云娘望着他,目光幽深,“我与今生良人,可还有缘分?”
林敬之沉吟片刻,排开八字,只见卦象显示“天姚坐命,红鸾星动”,本是佳兆,却偏偏与“孤辰寡宿”相犯,形成“镜花水月”之局。他心头一沉,缓缓道:“夫人八字虽贵,却犯情劫。命中良人远在天涯,纵是相遇,也恐是……人鬼殊途,难成眷属。”
话音刚落,苏云娘猛地站起身,脸色透过面纱显得一片苍白。丫鬟连忙扶住她,惊道:“夫人!”
“先生……”苏云娘声音发飘,“你……可曾为表姐算过姻缘?”
“自然算过。”林敬之想起往事,心中刺痛,“当年我为她卜卦,亦是此局,便劝她……”
“劝她什么?”苏云娘追问,眼中带着急切。
“劝她……莫要等我。”林敬之苦涩一笑,“我一介寒士,岂能耽误她的锦绣前程。”
(四)
苏云娘闻言,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放在桌上——正是那支并蒂莲玉簪!玉色温润,簪头的莲花纹路依旧清晰,与林敬之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先生可认得此物?”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敬之看着玉簪,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当年他赠簪时,曾在簪尾刻下一个“敬”字,他颤抖着拿起玉簪,翻过来看,果然见那细小的刻痕!
“婉娘……真的是你?”他猛地抬头,望向苏云娘,“你为何要说谎?为何要蒙面?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云娘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面纱滑落,声音凄切:“敬之哥……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差役的吆喝。苏云娘脸色大变,急忙起身:“我得走了!”
“婉娘!”林敬之伸手去拉,却只抓住她的衣袖。那衣袖触手冰凉,不似活人温度。
苏云娘挣开他的手,转身便要上轿,却又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饱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今夜三更,城隍庙后殿等我……”
说罢,她匆匆上轿,轿子如飞般离去,转眼消失在胡同尽头。林敬之握着那支玉簪,呆立在原地,只觉如坠梦中。暑气不知何时散去,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才发现天色已暗,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
(五)
回到破旧的居所,林敬之对着玉簪坐了一夜。他想起与婉娘的青梅竹马,想起桃花树下的誓言,想起苏府败落时她含泪的双眼。她为何会以贵夫人的身份出现?为何说自己是苏云娘?又为何说“人鬼殊途”?那冰凉的衣袖,又作何解释?
好不容易熬到三更,林敬之揣着玉簪,摸黑来到城隍庙。后殿破败不堪,蛛网密布,只有一尊残缺的城隍爷塑像,在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
“婉娘?”他轻声呼唤,“你在吗?”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林敬之心中忐忑,正要离开,却见供桌下闪过一抹青影。他走近一看,只见地上散落着几片青色的衣料碎片,还有一支掉落的珠花——正是白天苏云娘头上的饰物。
他拾起珠花,忽觉背后一阵寒意。转身望去,只见城隍爷塑像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影,正是白天的苏云娘!她已卸下华服,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衫,面纱也已取下,露出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没有半分生气。
“婉娘!”林敬之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却见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影竟有些透明。
“敬之哥,别过来……”苏婉娘的声音空洞而缥缈,“妾身……已是泉下之人了。”
(六)
林敬之如遭五雷轰顶,踉跄着后退:“你说什么?你不是好好的吗?白天还……”
“白天的富贵荣华,皆是过眼云烟。”苏婉娘凄然一笑,泪水滑落,“当年我被卖入教坊司,幸得赵御史相救,纳为妾室。赵大人待我恩重,可天妒良缘,三年后他遭人陷害,流放三千里,我随他前往,却在途中染病,客死异乡……”
她顿了顿,指着自己的身体:“我死后,魂魄不愿离去,听闻赵大人在流放途中亦已身亡,便想寻他的灵位祭拜,却四处不得。那日路过你的算命摊,见你鬓角已染霜华,却仍孤身一人,心中……”
林敬之听得心碎,泪水夺眶而出:“那你白天为何……为何作贵夫人打扮?为何要说自己是苏云娘?”
“那是赵大人临终前,曾遇一狐仙,许诺报偿。”苏婉娘道,“他知我心念未绝,便求狐仙助我一臂之力,以‘贵人’之姿见你最后一面,了却执念。那衣饰、仆从,皆是狐仙所化,唯有这玉簪……”她看着林敬之手中的玉簪,“是我死后,魂魄附在其上,从未离身。”
林敬之这才明白,白天那冰凉的触感,并非错觉。他看着眼前虚幻的心上人,肝肠寸断:“婉娘,你我……真的再无缘分了吗?”
苏婉娘摇摇头,眼中满是眷恋:“阴阳两隔,岂能强求?我今日来,一是告知你真相,二是……”她伸出手,似想触碰他的脸颊,却在半空停住,“把玉簪还给你。敬之哥,你才华横溢,莫要为我耽误终身,寻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吧……”
说罢,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如同薄雾般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那支并蒂莲玉簪,还温热地握在林敬之手中。
城隍庙后殿恢复了寂静,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地上那几片青色的衣料碎片。林敬之抱着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未了情缘。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