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中期的北京,杂沓的人声从顺天府大街边的胡同口飘出来,这种地方,别问,什么样的都有。真有意思?那天街上晒得狠,头顶蝉鸣老远都要轰爆,胡同口却死静。林敬之早习惯了,一个人在这里摆摊五六年,看惯人情冷暖。他摊子简单,顶多两面幡旗,一张桌,常年就坐在琉璃厂西街头。大家嘴里都说林先生准,尤其姻缘,听说一句顶一百句。但这年头准有啥用?林敬之自己孤零零,谁都觉得讽刺——“命里犯孤”,他老这么自嘲,说着就笑,实在没人敢怜惜。

可林敬之谁本事大?你不信?京城衙门的师爷,县里的员外,末了都来找他看八字,多少条红线他一眼挑明了。可林敬之有个毛病,他看谁都是一面愁。熟客背后一议论,说他年轻时候是苏州的秀才,书说得好,人也风光,就是“命不好”——家败、人散、心伤。怪事也怪在这里,文人没了前程,去街口算命,这人生,讲真真没多少人懂。

大概正是有那样的底色,那天午后的事,林敬之才记得格外清楚。热风灼人,街角忽然一队轿夫抬着青呢小轿,稳稳地停在摊前。轿帘一挑,半只锦鞋探出,接着夫人下轿,打眼看去金翠明亮,面上罩纱,眼神飘出来,这味儿,林敬之有点怔。他站起来,见对方坐定,身后两个丫鬟道道都规矩。
夫人温声细语,“先生可有空给妾身算一卦?”她声音软,带头江南味道,说不透还有什么。林敬之礼数周全,问要算什么。丫鬟替夫人报了来意,说是问姻缘。林敬之一瞬间有点恍惚,仿佛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他还是端着架势,写下生辰八字让夫人报。

夫人低头一句一句说道:“戊辰年,壬戌月,癸卯日,甲寅时。”林敬之才拿起笔,手就抖了一下。笔啪一下掉桌上,墨溅开,宣纸一角黑了一团。他死盯着那个面纱下的眼,话都说不顺了:“这……这八字……”没错!他记得,这是苏婉娘的八字!
这反应詹实在蹊跷。丫鬟们明显吓一跳,林敬之自己倒顾不了那么多:那八字早就烙在骨头里。苏婉娘,旧日情人,也是江南苏州的才女。都是小时候玩在一起的,约了终身,两家交好时他给过她一支并蒂莲簪,还许过“榜上题名嫁于君”一类的规矩诺言。谁想到生祸连连,苏家破败,婉娘卖进京城教坊,从此音讯全无。林敬之搜遍北城南巷,最后一场空,消极到算命度日。
“夫人,你到底是谁?”他不信现在这个局。怎么有人说得出婉娘的八字?对面女子不答,只缠着那面纱要取下来,可一阵风卷起卦纸乱飞,她又放下了手,“先生莫要疑神疑鬼。妾身与苏婉娘,表亲一场。”她递过来一只画轴——古旧的,摊开画中仕女,临窗抚琴,笔法分明。林敬之几乎站不住,这画是他当年所画,怎么出现在这里?
夫人慢慢抚摸画轴:“并非要骗你。我表姐当年卖入京后,托人送回此画,表明心事。本意留作念想罢了。后来贵人相救,她随夫远去,让我若见你,带来画轴和八字。”林敬之听至此,愣着发呆——画里画外,全是过去气息。可这表妹,苏云娘,却处处像她。
他不敢信也罢,苏云娘倒随口一带,说姐妹相像常有。她说前来只是代问旧事,再给自己算个卦。林敬之再拾起狼毫,排盘看八字。明明红鸾动,却又情劫难逃,“镜花水月”局。他悠悠地说,夫人八字相高,但终究情缘不成,良人天涯,各归各路。
苏云娘听见这话,身体晃得几乎要倒,被丫鬟扶住。“你……可曾为表姐算过?”她问。林敬之一阵迟疑,往事细细涌上心头,那时他也断过,亦是同一局。可他说,“我那时让她莫要等我,别被我拖累。”
她身子再度颤着,从袖里拿了一支玉簪——并蒂莲玉簪!这簪温润细腻,簪端雕痕是当年的“敬”字。他看见当年刻痕,说不出话。她问:“先生可还认得?”林敬之眼都红了,嘴唇哆嗦,脑袋发木。玉簪太真实,过去那些回忆一股脑全 flooding 了过来。
可苏云娘这回却有些怪,泪流着面纱湿了一片,林敬之伸手要拉她,只觉得手中冰冷无比。街头忽然喧哗起来,有衙门的差役声音。苏云娘忙着挣脱,临走机灵地低声说:“三更,城隍庙后殿,见。”说完她坐上轿子跑了。林敬之人还站着,魂都没了。环顾夜色,有点怀疑是不是做梦。那天往后的夜晚,逢人都要讲一句,“你说这世上的真真假假,到底怎么分?”
林敬之握着玉簪,回到破屋。灯下对着老物件一夜没合眼,脑袋里翻江倒海。她为什么装成贵夫人出现?又要见自己?那冰冷衣袖怎么回事?算命半辈子都没算到自己里头的事。今晚不是梦吧?
熬到三更他还是去了。城隍庙破殿,灰尘黑漆漆没人,月光涂抹着地上蛛网。他念叨一句,“婉娘?”一连几次没人回应,风呜呜的,才能让人更冷。不经意见地上青色碎布和珠花。他弯腰拾起,眼角余光里城隍爷身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青衫、素面,面纱没了,正是早年的那副模样,只是这回——脸色苍白,人几乎透明。
林敬之心里一跳长嗓门都变,“你……你是婉娘?”她点头,说自己早死了,当年随赵御史流放,染病客死异乡,魂魄游荡至今,未见赵氏安葬,故一直不散。林敬之再也顶不住,嚎啕哭了。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两个人兜兜转转,却到今日,一无所有。
苏婉娘说白天的那场富贵人家光景,是赵氏为她求狐仙援助,好让她最后见林敬之一面,那些轿夫仆从其实都是狐狸幻化。玉簪才是她魂魄所寄。
怪就怪,事情真真假假交错。你说命呢,能乱也能顺,说不准今晚是梦还是现实?林敬之有时觉得过去这么多年,自己荒唐得要命。可故事说到这,每个人都觉得不服,“哪有凭空来的冤魂?哪儿有什么狐仙相助?”可见,现实才更荒诞。
他最后还是抱着玉簪,坐在残破的庙后殿里大哭。不知道这是解脱,还是死扣。月亮在门口拉长影子,林敬之成了他自己的难题。
世事荒诞,本就一地鸡毛。谁能说命运是合理的?谁又规定人间结局就一定圆满?有人信,婉娘的故事本该尘埃落定。可现实不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支玉簪能沉淀多少年的爱恨。上天弄人,终究还是没给他们一个完满。
这清冷的夜,算命摊已收,街口没了当时的热闹,一个人的脚步晃晃悠悠,无非只是回身踢散月光里几片碎布。故事到这,好像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