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风味人间5·香料传奇》前,陈晓卿总会将桂皮和肉桂两味香料混为一谈,后来他才知道,两者是生长在不同地区的樟树科的亲戚,前者味道主辛,更多应用于烹饪;后者味道主甜,多用于烘焙。
在陈晓卿看来,香料不应该被简单定义为配料,很多时候它们是“幕后英雄”,是它们让吃饭这件事情变得有趣。
“食物可以变换无数种视角,总有新的发现。就像看风景一样,比方说黄山,我们在山脚下看的是一种风景,在山顶上看的是另外一种风景,”陈晓卿说,“香料题材实际只是改变了一个叙述的切口,能够让大家更加了解食物本身。我们想讲一个闻得见的故事。”
从《舌尖上的中国》,再到如今的《风味人间》系列,陈晓卿一直深耕在美食纪录片这一领域,但直到现在,他做节目依然会感到压力。美食纪录片已是一片红海,如何在每次拍摄时都能有所创新成为他必须考虑的事情。他也观察到目前传播业态的变化,短视频崛起,长视频占有率不断减少,这些都增加了团队的创新压力。

《风味人间5·香料传奇》中晾晒辣椒的场景。受访者供图
一些变通正在发生。部分时髦用语出现在纪录片中,例如“六边形战士”“准确拿捏”等,“以前这个不允许出现,非标准汉语尽量地少,现在就在里面。”陈晓卿说。
有些原则是确定不变的。就像纪录片《迁徙的鸟》里说的那样,“鸟的迁徙,是信守一种承诺”,他们也信守“只做长期主义的事情”。

陈晓卿。受访者供图
吃辣地图与GDP的关系
南方周末:香料的概念有一个框吗?
陈晓卿:当然有,最明显的一个概念就是它不以提供营养为主。比如花椒、大料,国外的肉桂、肉豆蔻这些,更多的意义在于出来一种别的味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营养),像罗勒,得吃多少才能提供营养,但是一小片它就能给整个披萨带来特别馥郁的风味。
香料在英语里面主要指干料和香草。一般我们会说那些晒干的东西是料,香草就是像罗勒、百里香、迷迭香、牛至这些。
南方周末:香料曾产生很深的历史影响,比如胡椒,它真的有那么“硬通货”吗?
陈晓卿: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或者麦哲伦绕过好望角之前,胡椒就已经有流通。有一些(香料)到很后面,像丁香、豆蔻,这些都是真正发现新大陆(后才流通的),过去那些东西非常昂贵,甚至我们今天都没有办法想象。
去英国,去那些老的建筑里面,你会发现电梯都是有把手的,包括门的把手,(外形都)像菠萝一样,这就说明菠萝在之前有非常高的地位,有菠萝的地方肯定是有钱的地方。好几个富贵人家,可能凑一块拥有一个菠萝。它有保质期,大概几十天就该扔了。为了这个菠萝我家先请客,摆在这儿,大家过去闻一闻,一看这是真的菠萝,不是假的,再把这个菠萝弄到另外一家,再去请客。这就是大家的生活半径,大家交流的成本太高了。现在这些都低到极低的程度,变得非常便宜。
南方周末:当时西方人很热衷胡椒,原来有一个说法是防腐,后来考证它根本不防腐。在最初的时候,西方或者欧洲的辛香料里面胡椒是最强烈的?
陈晓卿:不防腐,在心里防腐,因为这个刺激性气味掩盖了那个腐烂的味道。胡椒肯定是最主要的,但是他们吃的胡椒和我们吃的不太一样,他们吃黑胡椒,几乎不吃白胡椒。胡椒在它绿色的时候摘下来,直接晒干了,这个东西叫做黑胡椒。白的胡椒是等胡椒串串完全熟了,熟成大红色的,把它摘下来,在水里泡7天,然后把外皮去掉,只剩下中间的核,这就是白胡椒。
黑胡椒非常粗暴,白胡椒就会婉约一些。(黑胡椒)那个辛辣味特别外在,白胡椒辛辣味没有那么外在,但是持续时间特别长。黑胡椒的缺陷是没有办法磨成特别细碎的料,因为它是皮,会卡机器,那个柔软程度还在,不太好弄,所以基本都是吃牛肉之前拧一点上去,都是颗粒状的。白胡椒可以像空气里的粉尘一样,更多地直接做成胡椒粉。黑胡椒的时间相对来说短暂,白胡椒的会特别绵长。黑胡椒的香气,柑橘香占主导地位,会稍微有一点点臭气。
(胡椒)其实是印度斯里兰卡的一种植物,不同的处理方法,让它塑造了两种风味,同时又让东方和西方在饮食上完全不同。从一个家里面走出来的,参加革命有先后,最后一个成了一个地方的领导,另外一个还是一个劳动者,就是这种感觉,完完全全去到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南方周末:哪些欧洲人能吃辣,哪些不能吃?这背后有没有相对可证的逻辑?比如辣椒在中国的兴盛原来说过是因为有些地方穷,某种程度它是替代盐的部分。
陈晓卿:我们说“四小猪”,就是葡萄牙、意大利、希腊和西班牙(编者注:四国英文单词首字母的组合为PIGS,猪),他们是吃辣的,地中海沿岸地区是吃辣的。只是原始的欧洲国家,奥匈帝国的部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岛,(像)北欧、东欧、斯拉夫人不太吃辣。
人的口味都是相对比较保守的,中国最富裕的地方到今天都还不吃辣椒,像福建、广东还不吃,浙江是最典型的,GDP的低点和辣椒是重合的。很戏剧性的,辣椒是在明州(即今浙江省宁波市)登陆的,这是有历史记载的,但是宁波人、台州人、温州人不吃辣椒。靠江西、安徽的部分就吃辣椒,建德这些都吃,靠海的这边反倒不吃。这就是特别古怪的东西,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研究。
辣椒在这儿登陆,后来发现登陆的时候它是一个只有产品,没有产品使用说明书的东西,大家以为它就是一个观赏植物,还没有吃,就放过了。后来大家都吃辣椒的时候,这个地方仍然不吃。在台州的任何一个菜市场,你都能买到瓶装的姜汁,这个东西是两天的量,家里煮一锅面,直接倒一瓶进去,非常辣,也非常暖和,所以他们对辣椒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
热带是各种香料的竞技场
南方周末:香料所承担的文化的交互性特别具有标志性,但讲香料的中文书极其少,有的也都是归入调味料那一块,很少会有从其他角度去理解它的?
陈晓卿:我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说国内有几个香料专家,后来发现这些老师更多擅长的是香料的使用。他不是我们理解的那种专家,就像写《香料传奇》那样的,那才是香料的原本,在里面能够看到人类满足基本的能量供给后,它在人类历史上起到的作用是让生活变得更加有意思、有趣味,让饮食变得美好,同时它也调动了人类的欲望,帮助人类战胜对海洋的恐惧。它影响了世界文明的进程。这个东西我觉得可能比品一下它是什么味要重要得多。
南方周末:你每一季的美食纪录片,里面都有调研员,他们要做什么工作?
陈晓卿:调研员有一般型的调研员、文艺型的调研员和非凡型的调研员,其实不一样。调研员有的是实干型的、一般型的调研员,比如他去厦门第八菜市场的时候吃过九块龟果,就是那种大的特别瓷实的年糕,当地的牛都吃不了这么多,这是一般靠体力调研的。还有调研的会在食物里找到它背景的故事。更高级的调研员,基本上会将你去拍的这个人和他家里擅长做的菜,和香料之间的关系勾连得更加密切。
南方周末:有些香料是可以全球化的,有些因涉及移植成活问题只能本土化,是吗?
陈晓卿:没有香料只能本土化,所有的香料都可以全球化,如果有需求的话。一般来说,香料都在热带地区,寒带地区的香料非常少。我们在寒带就拍了杜松子、松仁,其他都没有了,都在热带。因为热带地区是生物性多样化最明显的地区。
在寒带长出来,就是天下第一。在热带不行,长出来了,还要跟别的植物争夺养分,还要让其他物种帮助你传播种子,还要用特别强烈的香气盖住别人的香气。就像榴莲和肉豆蔻,我的香气要比你重,我才能活下来,才能有人来采我,不采你。热带这个系统叫竞生,相互竞争的生长。稍微长得慢一点,或者营养系统没有那么通畅,大树一下就把你遮住了,没有了阳光,你就死了。
还有一些植物靠香气吸引动物,(它们)常年在这儿攀援,藤蔓植物就不会在这儿生长——热带地区,尤其是雨林地区,藤是最容易绞杀乔木的。植物有很多智慧,香气只是其中一个。就像湖南的紫苏,它本来是一个防卫武器,是拒绝你的。但人类把它采下来,觉得这个味道挺好。

片中市场上的香料。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罗勒这个东西,是不是单一线性传播,从一个点的原生流转到全世界?
陈晓卿:罗勒应该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在欧亚大陆有。我们在整个调研过程中看不到它的传播路线,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它原产印度,但是几乎没有(考证出)传播路线,后来栽培的罗勒就更难说从哪儿传播的。
但是它不同的变种也造成罗勒不同的风格,我们这边叫亚洲罗勒,或者叫泰国罗勒,Thai basil或者是Holy basil,和九层塔是一个味。台湾烧三杯鸡要放金不换,也是一个味。欧洲的罗勒就是甜罗勒,放在披萨里面,做青酱,抹面包的。郑州人吃的罗勒,我自己分析,也没有特别考证,应该是比较晚的,它更像是为了种植中药诞生的,就是荆芥,疏柔毛罗勒,就是猫薄荷。
“美食荒漠”是很庸俗的说法
南方周末:香料原来是配角,在片子里成了主角,每一集都要为特定的香料来找菜品吗?
陈晓卿:这个在初步调研阶段就要找好菜品,基本上请教专家就可以。比如说草果,全球80%的草果都是云南产的。我们找到专家,就得让他给草果想一个最能显示它魅力的菜,后来就是鹅油饭,它(草果在其中)去腥解腻的功能可以发挥到极致。
实际上草果是香料的黏合剂,它更像中药里的甘草。谁开的中药里面没有甘草?草果的作用也是这样,它是风味大船的压舱石,可以平衡很多味道之间的冲突。所以它最常出现的场景是麻辣火锅,没有哪个麻辣火锅里没有草果。
南方周末:这套片子除了完成美食的历史知识叙述外,还涉及视觉呈现的问题,另外就是文字部分,这部分是没有参照,完全靠自己体悟吗?
陈晓卿:对啊。沈宏非老师更像是一个总控,他是把关的,脑洞也特别大。基础的工作还是导演自己来。我起的作用就是我们要有一个正确的价值观,不能跑偏了,不能坐井观天,不能觉得中国美食就是世界第一。所有的食物应该是平等的,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它不是一个比赛,文化之间是没有比赛的,也没有胜负。
南方周末:是不是确实有所谓的美食大国和美食一般的国家?
陈晓卿:我觉得这是特别庸俗的说法。这个世界上没有“美食荒漠”。你去希腊,希腊人能跟你说我们的国家真的太丰富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宇宙中心,都会有这种感觉。

片中展示的涂抹香料的食物。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葱和蒜是一个家族的,这个家族的魅力原来是被歧视的吗?
陈晓卿:也不完全被歧视,以前地位也很高。《礼记》里面就有,“春用韭,秋用蓼,脂用葱,膏用薤”。就是因为它有这个刺激气味,我们的祖先会觉得这么刺激了,他自己的祖先应该能够闻到了。
法国最牛的餐饮里,大蒜一点都没少放,他们自己还有蒜的节日。它只要做熟了,这个特别腥臭的味道就不在了。大蒜作用的原理是它有一个蒜核,外表的部分叫蒜氨酸,蒜核里产生的酶和蒜氨酸结合后,它才有特别澎湃的臭味。所以拍蒜、捣蒜(才有强烈的味道),实际上整粒的蒜没有那么强烈的味。在罗马尼亚,全世界对蒜最崇拜的国家——因为它是阻止吸血鬼的,(吸血鬼)最怕的就是大蒜,实际上它之前就是药。
南方周末:片子里讲日料里的吃大葱,是拿一根葱放在面里。让香料带着原始身份和经过化妆的出场,这对香料的使用有什么高级与否的区别吗?
陈晓卿:我们讲那个故事只是告诉大家,吃葱不是北方人粗鲁的一个表现。在日本吃荞麦面也是这么吃的,它风味好像会更加浓烈一些。而且日本的弯葱特别辣,一般人都受不了,山东的葱特别甜,淀粉类物质特别多。吃不吃葱,吃不吃刺激性的东西,跟你的社交需求有非常大的关联。
南方周末:对一个地方饮食的描述,有某种共通性和类型化的区别吗?
陈晓卿:那肯定。它会在一个大的集合里,但肯定是有差异的。一个地方里自己饮食的差异,在我看来要大于全世界民族之间的差异。(像)广东,都是特别清淡,煲的都是汤。在一个地方能看到的饮食的垂直海拔的差异肯定是大于全世界的。
南方周末:把香料做成混合型香料的特点,是全球都这样吗?
陈晓卿:全球都这样。而且你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我们叫五香粉,五香粉可能和我们的五行、五味(有关),我们都喜欢说五。但是日本就叫七味粉,它崇拜西方。七味唐辛子,就会和七宗罪、上帝七天造人、七大奇迹,跟这些东西(有关)。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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