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风有点凉，江水边上滕王阁又修缮一新。洪州的地方官阎某办起盛会，邀来江左的士林名宿、翩翩佳士，各路清谈，觥筹交错。王勃却没料到会卷进这个场面。那时他正赶路，去边疆见父亲，仅是路过，却撞上了热闹。
宴席上气氛本就热，也不知道哪位起的头，阎某话锋一转，提议大家现场赋序，留名青石。说要捧自家女婿，也没避嫌，早早安排好笔稿。可轮到真刀真枪时，众人环视为难，客套推脱。局面有些冷场，唯有王勃，一把接过笔墨。
落笔开头，众人还不当回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四平八稳，看似寻常得紧。可纸上转瞬间流光溢彩，“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珠落盘。在场的阎都督脸色一下暗了下去，附和声戛然而止，连桌上的盏盏美酒都冷了半分。没人再多嘴。这一篇序，成了古楼千年传说的亮色。
时至今日，去江西滕王阁转，导游张嘴就要讲这段故事。千年后后人站在那楼前，光阴极远，偏又极近。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写下让人惊服的奇章，也不是所有古楼都配有一段传奇。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烟雨楼——外表固然各有章法，实则风骨都藏在经历的岁月和传唱的诗文里。有人讲名楼文化“独步华夏”，可细想，名楼顶多是载体，内里的沉浮消长、个中酸甜苦辣，其实是生生不息的世道人情。
而到了唐朝，各色名楼，则实了脊梁又放得开脸面。盛唐气象，扎根在这些木石间。譬如长安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那是唐人心里的“天下第一名楼”。1958年挖出柱础遗迹，才知道原来这座传说中的楼真的存在过，考古线索印证了史书，那一根根整齐的大柱础，横平竖直地埋在废墟下，没法不让人联想到他当初矗立时的威严。
说它叫花萼楼，是取“萼与花相辉映”的意思，本就带了三分浪漫色彩。兴庆宫本已堂皇豪阔，花萼楼更把雕栏玉砌推向极致。唐太宗李隆基给它冠名、加冕，楼已拔地而起，名号传遍天下。诗人与旅人来来往往，谁不写诗称颂？
但事情要是说光鲜华丽就算全了，那就太假。花萼楼修建的来龙去脉，还得说到个中情谊。李隆基本可不是天生的皇位继承者。有资料说，因为兄长李宪自愿禅让，李隆基才坐上皇位。皇家情分本就薄如蝉翼，这份让贤倒成了传说。李隆基思来想去，为感念兄弟情，修了此楼。楼成之后，诸王集会饮宴歌舞，未免太过和谐，让人疑心这真是实现了“兄友弟恭”？
史书的确记载他与兄弟们共榻而眠，但谁又知道背地里的心思到底是惺惺相惜，还是暗藏锋芒？有些人讲盛世之下，王室亲情浓烈，民间也受沾染。可天下的手足情义，又能支撑多久？
兴庆宫里，最繁华的日子并不持久。大明宫是盛唐的门面，气势恢宏；太极宫高高在上，稳重厚重。倒是兴庆宫，靠着李隆基的迁居，成了朝堂的心脏。花萼楼成了新麒麟阁，喝酒、赋诗、观舞，皇帝做主，诸侯奉陪。宴会成了日常故事。
唐玄宗干脆把自己生日办成国庆节，还赐假三天。叫做千秋节，后来又叫“天长节”。朝野同庆，百姓可在城下围观热闹。关于极乐盛宴的描摹一度被后世艺术加工添油加醋，电影《妖猫传》里的歌舞升平、惊鸿一瞥，现实中那些气度却真真切切。宴席上的人人自得，那些看戏的更是倾心——盛唐的样子，就在这凌空取景的楼台中。
再说点没人愿意追问的琐事。重要的大事、小事，都有可能在花萼相辉楼上演。甚至，有年头，这里搞科举考试，临时成了考场。还有佛教僧侣自称得了释迦托梦，玄宗慷慨解囊，建塔迎奉，也在楼下设仪式。这些看似毛毛糙糙的场景，反倒最真切地讲出了帝王日常。
最能说明气象的还要属外交。花萼楼是天子宴请万国使者首选地。开元天宝年间，回纥、吐蕃等小国政要、酋长频繁登门拜访，大唐敞开胸怀，楼台再次灯火通明。第一次见面就豪掷大量赏赐，稳住周边，谁料自己安史之乱时又不得不倚仗回纥才稳了半壁。时事变迁，有时多给对方一点，后来才可能有个台阶——也没别的法子！所谓深厚友谊，其实也许就是三杯美酒。也许，并不是所有赏赐都能换来真的心悦臣服，这种“和谐稳定”要是说是做出来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奇怪的是，花萼相辉楼那么风光，最后也没有逃过劫难。唐玄宗登楼远眺，心头怕也没谱。安史之乱出逃，长安灯火成了灰烬，再回首已是大厦将倾。别讲楼，连他最心爱的杨贵妃，也终归保不住性命。之前说花萼楼象征兄弟情深，其实说到头，帝王家难得长情；而之前又讲它代表大唐盛世，回头看，全都是转瞬即逝的繁华。说不清哪句更真，哪句更假。有时也是矛盾，盛世终归走到头，谁又能真正留下盛世的光芒？
战乱过后，往日楼台烟消云散，没有人再愿意踏足那里的旧地。楼没了，热闹没了，今天只有说书人、导游和满街游客，还能开口感怀一番。
不过回看现在，唐人的气魄还在。每次有人说大唐远去，其实他们心头留的空间总会给出一抹长安的影子。站在曾经花萼楼的遗址前，荒草正好抢了镜头，后人好像隔着泥土缝隙，恍惚能看见玄宗低头细语，高力士在侧，杨玉环回眸一笑。气象、风流、荣耀、遗憾，全都成了夜色中一根绕指柔的细线，拉长了历史，折叠起人生。
这些古楼、遗址、遗迹，看起来基本是碎砖残瓦，但谁又能说不是人生？说是盛唐缩影，也对。说是一位帝王的试手，也勉强说得过去。不是只有建筑本身独步世界，而是苏醒在每个人心里的那点旧光景，在每一次回望中折射。说完了，其实也没什么再多好讲的，只不过每个人都会在那白墙深瓦下，看见一点不一样的盛世——唐朝过去了，楼还在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