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是张爱玲早期的一篇短篇小说,放在她那些出色的作品里,显得并不打眼,是被忽略的一篇小说。如同这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沁西亚,与她其他作品里,人生跌宕起伏的女主人公相比,沁西亚的经历简单而又短暂,如一簇烟火,在男主人公潘汝良的青春里稍纵即逝。
曾经的沁西亚是鲜活而美丽的,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里布满光彩。为了补贴家用,这个干练的俄国女孩同时做了两份工作,白天在一家洋行里做工,晚上在夜校里兼职打字员。
第一次见到潘汝良,是在她兼职的夜校里,他是夜校里学德文的学生。
那一天,沁西亚来得早了些,她在一旁翻看报纸的时候,一阵铅笔在书上涂画的沙沙声吸引了她。探头一望,却看到那书页上,画的全是自己的侧脸——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画出来的侧影,与她最近拍摄的一张侧脸照片像极了。

她好奇询问潘汝良为何不添上眼睛与嘴巴,潘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而沁西亚看到他的为难,只以为是他说不惯英文而对答不上来,她很贴心地转移了话题,两人聊起了当下学习的事情。
就在课前这短短的一小会儿,这一对青年男女,却似乎已经相识了很久,他们不但互换了名字,还约定了从明日开始,每天中午在一起互相学习,她教他德文,他教她中文。
第二天的中午,潘汝良打扮的焕然一新——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装,又配了条簇新的白羊毛围巾,体体面面地来到了沁西亚的面前。
沁西亚看起来似乎很随意,随手将纸袋子团成团抛进纸篓,为了舒服在桌子底下的那双脚,也脱掉了高跟鞋,然而不住用手帕小心翼翼轻拭嘴角的动作,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或许每个女孩子,在最初面对一份情感上的悸动时,内心里都会如此吧。
在一起互相学习久了,沁西亚与潘汝良谈及生活,谈及自己的家庭,她的母亲是寡妇再嫁,而继父的薪水微薄不够养活一家人,又因为上海好的俄国人很少,年龄尚小的妹妹丽蒂亚也开始忧愁婚事。因为中文词汇的欠缺,不加修饰的表达下,越发显得这现实的残破不堪。
潘汝良知道那个真正忧心婚事的人是沁西亚自己,但他不想懂,半晌方道:“丽蒂亚还小呢,用不着发愁。”
沁西亚读懂了他的回避,这个聪明的女孩明白了潘汝良并没有与自己结婚的打算。
他们依旧每天中午一起学习,偶尔共进午餐。
但是,仅此而已。
最后一次,她带着潘汝良一起逛街,告诉他自己要与从小一起长大的俄国小伙子结婚了。她要潘汝良对自己说“恭喜”,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教潘汝良语言。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春天都结束了,夏天也到了最热的时节,也到了沁西亚婚礼的日子。
天空下着似雾非雾的毛毛细雨,俄国礼拜堂里晦暗而又充满气味儿。
在这乱糟糟脏兮兮的环境里,只有新娘一个人是美丽的,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然而,摇摇的光与影中却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婚礼很仓促,教堂礼仪完毕之后就散了,没有酒宴,只有少数亲朋被请去她家里参加茶会。这里面,没有潘汝良。
婚后仅不足两月,这个家就因为缺钱再度陷入窘迫,她只好又打电话给潘汝良,托他帮自己找个事情做,教英文、德文、俄文,亦或者是打字,都可以。
然而,她没有等来这份工作,先等来了一场伤寒,差点要了她的命。
最后一次见他,她刚刚度过危险期。此时的沁西亚,下巴颏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只那个侧影还在,一如潘汝良曾经画的那般,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仅仅两月,曾经那个会说会笑的沁西亚竟已然逝去,此刻床上躺着的沁西亚,对一切只有漠视,曾经充满色彩的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颜色,她只是淡漠地瞥了潘汝良一眼便转过身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