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三亚凤凰镇,一条普通巷子尽头,立着一块低调却醒目的路牌:“回辉街”。这不是景区,也不是改名换姓的城市美名,而是一个真实存在、拥有近千年扎根历史的东南亚穆斯林族群的生活区域。
他们叫自己“回辉人”,外界却更习惯称他们“番客”。在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只有这一支被公认起源于东南亚。他们从海上而来,从贸易起步,从不属于任何本地籍贯开始,历经数百年社会变迁,在1980年代前户籍只写“其他”两个字。
但现在,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回族”,有清真寺,有节庆,有居委会,有民族身份,从“番客”变为“本地人”,用了整整七百年。

来得早,不代表就落了地:明朝时的“番客”故事太沉重
明朝洪武年间,海南三亚海口等地海防紧张,东南亚海商往来频繁。三亚河口,靠近今凤凰镇,成为当时外商定居点之一。据记载,最早出现“回辉人”定居,是在公元1370年前后。这些人原籍多来自“占城”与“马六甲”,信仰伊斯兰,语言带有马来词根,操持独特“回辉话”。
这批人并非随军入海南,也不是战乱逃难。他们是顺风而来的商人。带来的,是香料、金属器皿、布料、茶叶与宗教信仰。但当时本地社会对他们的身份定位,清一色打上“番客”标签——意为外来客商,不纳籍,不准婚配,不得参政。这一身份定格持续了数百年。

据《张亮〈从“番客”到主人〉》记载,三亚凤凰镇回辉居委会的先民群体,多数在明清时期就已定居。他们定期参与海上贸易活动,经济活跃,宗教独立,居住集中,但在行政上却没有“民族”定义,户口登记为“外来”或“其他”。这种“人在此,名不在册”的身份,令整个群体长期游走在社会边缘。
他们在清代曾尝试改籍融入本地汉族、黎族体系,结果屡遭拒绝。
最典型的是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海南府官文曾上奏请求将部分回辉人纳籍,被驳回,理由是“风俗殊异,不宜混编”。这段史实说明,他们即便在海南生活了几代人,依旧被视为“番客”,无法成为“本地人”。

语言成了文化界限。回辉话与占族语系相近,夹杂大量阿拉伯语宗教词汇。海南人听不懂,政策人员更无法分类。当民族政策兴起之前,他们不属于“少数民族”名录。他们成了“特殊中的特殊”,既非汉,也非黎,更非苗,却又确凿地活在中国海南的土地上,代代生息。
这些沉默的数据与历史细节说明,早来并不等于落地。他们从东南亚来海南的脚步早于许多清末移民,但从1370年到1970年,整整六百年,他们依旧是“无名的岛上居民”。这是这个民族故事的第一章——时间的沉淀,换不来名分。
“你是谁”不能靠自己说:1980年代前的身份苦旅
海南回辉人长期没有民族籍贯。在清代与民国,这意味着没有参军资格、无族属福利、不得参与民族事务。1950年代户籍登记中,他们被统一标记为“其他”,仅此一词,便决定了子孙未来几十年的待遇缺失。
1980年代初期,中国实施民族识别再审核。回辉人第一次向三亚县政府递交集体申请,请求民族确认。申请材料中写明:“本族源自占城,占语与回辉话通用,祖籍不详,信奉伊斯兰,饮食服饰皆异于黎、汉、苗……”

1986年6月,三亚县民族事务办公室派出考察组进驻回辉社区进行实地调查。工作队历时三个月,访问近百户,记录语言特征、宗教仪式、婚丧习俗,最终确认其民族属性高度近似中国回族,建议认定为“回族”。
这一建议提交后,海南省民委于1987年7月正式批复,将三亚凤凰镇回辉人集体转入“回族”名册。这是他们历史上的第一次“民族归属确认”。同年11月,三亚清真寺重新获得修缮资助,成为标志性事件。

从1370年“定居”到1987年“落籍”,这条跨越六百一十七年的身份苦旅,在国家政策推动下得以终结。这一过程不是“申请即得”,也不是“自说自话”,而是要通过语言学家、宗教学者、民族专家的联合调研,用大量资料支撑“你是谁”这个问题的国家认定。

身份变更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居委会改制、民族待遇配套政策启动、子女可参与回族专项高考通道、社区宗教活动合法化。1988年,海南建省设市,三亚清真寺首次挂上“海南省重点民族宗教保护单位”牌匾。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随时间自动转化,而是国家在民族政策体系确立后,依照调查结论推动身份确认。正因为有这一波系统性民族识别与政策配套,才让回辉人真正“入族”,成为中国国家民族系统的组成部分。他们不再是“海上的客人”,而是中国土地上的一份子。

“番客”如何成了“主人”
三亚凤凰镇,过去叫回辉村,如今是市区范围。站在回辉街尽头,可以看到三亚最大的一座清真寺,1989年翻修完成,采用回族传统穹顶建筑结构,同时也是该地唯一官方登记的伊斯兰活动场所。
清真寺是这个民族认同的象征,也是公共权利重构的核心。1985年之前,回辉社区宗教活动多在私宅进行,分散隐蔽。1987年“入族”后,社区筹资10万元重建清真寺,三亚政府拨款2万元,成为第一宗宗教设施地方共建项目。
宗教之外,经济也成了他们参与地方社会的门票。1980年代后期,海南旅游开发启动,三亚升格为城市。回辉社区紧邻河口,原为边缘渔村,却因地理位置变为城郊结合部,进入土地改革视野。

1989年至1992年,三亚市政府启动城市扩容规划,凤凰镇被纳入规划范围,回辉居委会土地由集体转为征收对象,村改居计划展开。原本依靠传统捕捞为生的回辉人,转型成为“社区管理主体”,拥有出租屋、餐饮商铺、清真旅游服务等多种产业。
随着社区“去农村化”,他们从村民身份进入城市居民序列,同时开始参与民族政策实施,协助市民宗局完成人口统计、宗教活动备案、节庆安排等事务。回辉人第一次在“政策文件”中不是被动接收者,而是执行者、制定者之一。
在2000年统计中,凤凰镇回辉社区人口近万人,占全镇人口的八分之一。清真饮食店30余家,节日公共活动覆盖2000余人。更关键的是,这些数字被纳入三亚市民族事务数据年鉴,从“无记录”到“有份额”,完成了“番客”向“主人”的最终转化。

他们的历史,不只是自己一家的事。从一条街、一个村,变成了一个城市功能板块。从“番客”标签,到“回族”身份证明,这一切的完成,靠的不是时间流逝,而是一次又一次“说得清”的事实、一项又一项“立得住”的证据,一次又一次政策与人民共同推进的改革。
他们没有忘记来处,却牢牢站稳了脚下这片中国的土地。这就是海南回辉人的故事,不靠传说,不靠传奇,靠的是六百年的生活与三十年的国家政策实践。
参考文献:
- 常棣.由“籍”而“族”——三亚穆斯林的历史史实、记忆及情境.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01):26-31.
- 于华.海南民族团结进步的历史考察.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20,27(03):83-90+116.
张亮.从“番客”到主人:三亚回族社会实践中的历史记忆.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2,(02):5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