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盏冷茶,原是有温度的。
少年时嫌它烫,中年时嫌它凉,老了方知——冷热本是舌根自造的幻象。茶还是那盏茶,变的只是尝茶人的喉舌。初尝时舌尖敏感到能辨出每片茶叶的舒展,后来舌苔厚了,纵使吞下整座茶山,也只道是寻常。

茶凉了才有真滋味。滚烫时饮下的都是冲动,温吞时咽下的多是世故,唯凉透后小口啜饮,方能尝出山雾如何凝结成露,晨光怎样渗透叶脉,炒青时老师傅手心的老茧如何在铁锅里开出花来。这些滋味,热茶是掩住的,就像年少时总来不及品咂生活。

见过百岁老人饮茶。盏中物已无热气可冒,他却喝得周身温暖。问他秘诀,他笑:“用回忆温着。”原来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团火,年轻时用来加热未来,老了便用来温暖过去。那火不灼人,恒久地保持着恰好的温度,让冷茶也能喝出暖意

茶渣亦有玄机。西医说那是嘌呤物,中医称其为茶魂,诗人比作沉底的时光。我看不过是茶叶的尸体罢了——但谁又说得清,正是无数尸骸的沉淀,才赋予茶汤以色泽与厚重。我们终将成为时间的茶渣,在某个盏底继续释放余味。

新茶总是不断沏上的。但饮茶人不知道,每盏新茶里都掺着前人的茶渣。时间从来不是纯粹的,它混合着所有逝者的叹息与生者的呼吸,在杯盏间循环往复。所以婴儿第一口尝到时间时会皱眉——他们尝到了千百年的陈味。
最慈悲的是,时间这盏茶允许回冲。记忆是永远的沸水,往旧事里一浇,那些看似枯槁的岁月居然又能舒展成碧绿的模样。故此老人常说:“回忆比未来更经泡。”

黄昏时看茶盏尤有深意。夕阳斜照入盏,茶汤竟泛起金光,恍如冷茶重新沸腾。原来时间从未冷过,冷的只是我们感知时间的器官。当某个时刻灵魂突然滚烫,整盏时间的茶都会重新冒起热气。
夜深了,我的茶已凉透。举盏敬向虚空:请时间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