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打湿了青溪镇的石板路。苏晚把最后一块门板卸下来靠在墙根,指尖触到的木纹被雨水浸得发深,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她转身掀开蒸笼,白雾腾地漫上来,裹着桂花和米香飘出半条街,在雨里洇出一片甜暖。
“晚丫头,今儿的桂花糕蒸得早啊。”对门杂货铺的张婶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刚清点好的账本,“给我留两块,等会儿让我家那口子来拿。”
“知道啦张婶。”苏晚笑着应,用竹铲轻轻铲起一块米糕,蓬松的米白里嵌着金黄的桂花碎,“刚出锅的,您让张叔趁热吃。”
蒸笼里的米糕分两格,一边是白糖桂花的,细腻松软,是镇上姑娘媳妇爱买的;另一边掺了红豆碎,米糕压得瓷实些,咬下去带着颗粒感,最受码头扛活的汉子们待见。苏晚守着这铺子三年了,从最初连蒸笼火候都掌握不好,到如今一掀盖子就知道米糕熟得正好,日子就像这循环往复的蒸汽,平淡,却也踏实。
雨势渐小的时候,街口传来木靴踏水的声音。苏晚抬头,就见几个穿着藏青衙役服的身影拐进来,领头的那个身形挺拔,腰间佩着的制式长刀随着步伐轻轻晃悠。
“陆大哥。”她往灶上的粗瓷碗里舀了勺骨汤,汤是昨儿傍晚吊的,猪骨炖了两个时辰,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层薄油花。
陆衍停在铺子前,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珠,露出棱角分明的眉眼。他是青溪镇的衙役,算起来管着这一片街坊的治安,苏晚的铺子开在镇口,恰是他巡逻的必经之地。
“给我来碗面。”他声音带着点巡街后的微哑,目光扫过蒸笼,“再要块杂粮糕。”
“好嘞。”苏晚从旁边的竹匾里捡了块红豆米糕递过去,又转身往汤里撒葱花,“刚炖好的骨汤,给你卧个蛋?”
“嗯。”陆衍应着,却没立刻吃米糕,而是把手里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还热乎的肉包子,“方才路过李记包子铺,老板娘给的,你垫垫。”
苏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李记的肉包是镇上一绝,平时总被抢空,衙役们巡逻时偶尔能遇上刚出笼的,陆衍知道她早上忙着准备食材,常常顾不上吃早饭,总想着给她带点。
“我不饿。”她把面碗端过去,碗沿冒着热气,溏心蛋在汤里轻轻晃悠,“你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衍也不勉强,把米糕搁在一旁,低头吃面。他吃面不快,却利落,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最后才把那枚蛋黄戳破,混着剩下的汤汤水水一并咽下。苏晚在旁边擦着案板,听着他吃面的动静,心里像被那骨汤熨过似的,暖融融的。
雨停的时候,街上渐渐有了人声。陆衍的同事们早已吃完面去别处巡逻了,他却没走,靠在铺子外的廊柱上,看着苏晚招呼客人。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过来买桂花糕,苏晚笑着递过去,还多塞了块碎角:“尝尝,新摘的桂花,甜着呢。”
货郎乐呵呵地谢了,转身时脚下一滑,差点摔了担子。陆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货郎连声道谢,他只淡淡说了句“慢走”,目光又落回苏晚身上。
“方才那雨下得急,门口石板滑。”他忽然开口,“我下午巡逻回来,带几块糙石板来垫垫。”
苏晚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藏青的衙役服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笔挺。“不用麻烦陆大哥了,我自己找几块砖就行。”
“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搬得动?”陆衍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笑,“再说,我巡逻正好路过,顺手的事。”
苏晚没再推辞,低头继续用布擦着蒸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她知道陆衍的性子,看着话少,做事却实在。去年冬天雪下得大,她铺子的烟囱被冻住了,还是陆衍爬上屋顶,用柴刀一点点把冰凿开的,下来时棉鞋都湿透了,却只喝了碗她递过去的姜汤,就赶着去巡逻了。
午后的日头渐渐暖起来,苏晚把竹凳搬到门口,打算歇口气。刚坐下,就见陆衍提着几块糙石板过来了,石板边缘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河边搬来的。他没说话,蹲下身就在铺子门口铺起来,大小正好能盖住最滑的那片青石板,又从路边捡了些碎石子,细细撒在石板缝隙里。
“这样就不滑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
苏晚递过帕子,“擦擦吧。”
陆衍接过去,胡乱擦了擦,帕子上立刻沾了几道灰印。他把帕子还回来,目光落在铺子门框上,那里挂着两串干辣椒和几穗玉米,是前阵子隔壁王大娘送的,说挂着热闹。“王大娘的玉米晒得差不多了,回头我帮你剥成粒,冬天煮粥喝。”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苏晚笑着说,“陆大哥你巡街够累了。”
“不累。”他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方才去东头,见陈屠户新宰了猪,给你留了块五花肉,晚上炖着吃。”
油纸包里的肉还带着温度,肥瘦相间,是做红烧肉的好料子。苏晚捏着油纸的边角,指尖有些发烫,“又让你破费了。”
“不算破费。”陆衍摆摆手,看了眼天色,“我得去巡逻了,晚些再来。”
他转身离开的时,脚步似乎比来时慢了些。苏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藏青色消失在街角,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五花肉,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日子就像青溪镇的河水,缓缓地淌着,没什么波澜,却处处是细碎的暖。
入夏的时候,镇上忽然来了几个地痞,专挑小商户的麻烦。那天苏晚正在铺子里忙着蒸米糕,就见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闯进来,为首的歪着嘴笑,“小娘子,这米糕闻着香啊,给哥几个尝尝?”
苏晚心里一紧,却还是强作镇定,“几位要是想吃,我给你们装几块,按价付钱便是。”
“付钱?”那汉子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掀蒸笼,“在这青溪镇,哥几个吃点东西,还用得着付钱?”
他的手刚要碰到蒸笼,就被一只大手攥住了。陆衍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沉得像要下雨,“青溪镇的规矩,买东西要付钱,你不知道?”
那汉子回头见是衙役,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还嘴硬,“陆衙役,这是我跟小娘子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吧?”
“她的铺子在我管辖的地界,就跟我有关系。”陆衍手上微微用力,那汉子疼得龇牙咧嘴,“要么按价付钱,要么跟我回衙门一趟,让县太爷评评理。”
几个地痞哪里敢去衙门,忙不迭地掏了钱,灰溜溜地跑了。苏晚看着陆衍,心跳得有些快,“谢谢你,陆大哥。”
“没事。”陆衍松开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以后他们再来捣乱,你就去衙门喊我。”
他顿了顿,又说:“我这几天巡逻会多过来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陆衍果然来得勤了。有时是中午,有时是傍晚,每次来都不多说什么,就坐在门口的竹凳上,看着她忙,等她收摊了,再陪着她走一段夜路。苏晚知道他是担心那些地痞再来,心里暖烘烘的,却也有些过意不去,“总让你惦记着。”
“应该的。”陆衍的声音很沉,却让人安心。
立秋那天,陆衍值夜班,到后半夜才回住处。他在路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头重脚轻的,回到家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浑身烫得厉害。同事来看他,想去找大夫,他却摆摆手,“不用,估计是夜里着凉了,睡一觉就好。”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傍晚,烧还是没退。他正昏昏沉沉地躺着,忽然听见敲门声,挣扎着起身开门,就见苏晚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
“听李大哥说你病了。”苏晚把食盒递给他,眼眶有点红,“怎么不早说?”
陆衍接过食盒,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的,想来是一路急着过来,没顾上戴手套。“小毛病,不碍事。”
“都烧得脸通红了,还说不碍事。”苏晚嗔怪道,跟着他进屋,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一碗姜汤,一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白粥,“快把姜汤喝了,发发汗。”
姜汤熬得很浓,辣得人舌尖发麻。陆衍捏着鼻子喝完,额头上很快渗出细汗。苏晚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喝粥,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找王大夫要的药膏,你上次抓贼时胳膊不是被划伤了吗?我看你总没好好涂药。”
她拉过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在他胳膊的疤痕上。疤痕已经淡了些,却还是能看出当时伤得不算轻。苏晚的指尖很软,带着点药膏的清凉,陆衍的胳膊微微一僵,却没动。
“下次抓贼,可得当心点。”她低着头,声音轻轻的,“胳膊伤了,怎么巡街?”
陆衍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嗯,知道了。”
秋收后,镇上的粮价涨了些。苏晚的米糕要用好米,她常去的那家粮铺,老板见她生意好,竟想单独给她抬价。那天她去买米,老板支支吾吾地说:“晚丫头啊,不是我要涨你的价,实在是这米价一天一个样,我也是没办法。”
苏晚知道他是借口,却没多说什么,只买了少量的米,打算明天去别处看看。这事不知怎么被陆衍知道了,第二天他巡逻时,特意绕到粮铺门口,和老板闲聊了几句。
“张老板,最近生意不错啊。”陆衍靠在门框上,语气随意,“听说县里最近在查商户哄抬物价的事,抓到了可要重罚呢。”
张老板脸上的笑僵了僵,“陆衙役说笑了,我这小本生意,哪敢哄抬物价。”
“那就好。”陆衍点点头,“苏丫头的铺子用米量大,你可得多照顾着点,都是街坊邻居的。”
张老板连忙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第二天一早,张老板就主动找到苏晚,陪着笑说:“晚丫头,昨天是我不对,你要的米,我还是按原价给你,以后都这样。”
苏晚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是陆衍帮了忙。她心里感激,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总麻烦他。傍晚陆衍来铺子时,她特意多蒸了几块红糖米糕,塞到他手里,“陆大哥,谢谢你。”
陆衍看着手里的米糕,红糖的甜香钻进鼻腔,他笑了笑,“谢什么,都是应该的。”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到了除夕。街上的铺子大多关了门,只有苏晚的晚来食铺还开着,她想让那些在衙门守岁的衙役们能有口热乎饭吃。
傍晚时分,她提着食盒去了衙门。食盒里装着一碟酱肉,一碗热汤面,还有两个红糖米糕。衙门里灯火通明,陆衍正和几个同事围着桌子聊天,见她来了,都笑着打招呼。
“苏丫头有心了。”李大哥接过食盒,打开一看,眼睛都亮了,“好香啊,这酱肉看着就好吃。”
苏晚笑着说:“大家趁热吃,不够我再回去做。”
她在廊下站了会儿,看他们分食,心里暖暖的。陆衍送她出来时,外面飘起了小雪,雪花落在他的发梢,瞬间就化了。
“路上滑,慢点走。”他说。
“你也早点休息。”苏晚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陆衍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到她手里,“上次去县里采买,看见这个,觉得你戴着好看。”
布包里是个小银鱼吊坠,用红绳系着,银鱼的鳞片刻得很细,在雪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苏晚捏着吊坠,指尖冰凉,心里却烫得厉害。
“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她从袖袋里掏出个深蓝色的护腕,是她织了半个月的,用的是最耐磨的线,“冬天巡街冷,戴着暖和。”
陆衍接过护腕,触手温软,针脚细密。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她,雪落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
“谢谢。”他说。
“不客气。”苏晚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
那年春天,陆衍向苏晚提亲了。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仪式,就是在一个傍晚,他送她回家,走到门口时,忽然说:“苏晚,你愿意嫁给我吗?”
苏晚愣了愣,抬头看他,他的耳朵有些红,眼神却很认真。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却还是点了点头,“愿意。”
他们的婚事办得很简单,请了街坊邻居和衙门的同事吃了顿饭,就算成了亲。陆衍依旧做着衙役的活,苏晚依旧守着她的晚来食铺,只是铺子的门板上,多了个“陆”字。
陆衍巡逻路过铺子时,脚步总会慢下来,看苏晚在蒸笼前忙碌的身影,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苏晚收摊时,总会多留一盏灯,等那个穿着衙役服的身影从街角转过来,然后一起回家,踩着月光,说着家常。
有了陆衍帮忙,苏晚的铺子更红火了。他会在巡逻的间隙帮她劈柴、挑水,晚上收摊后,就陪着她一起算账目。苏晚总嫌他劈的柴太粗,烧起来费火,却又在他累得满头大汗时,递上一碗凉水解渴。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处处是踏实的幸福。
几年后,陆衍退了役。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年纪到了,手脚不如从前麻利,县太爷体恤他,给了他一笔安家费,让他好好歇着。
退了役的陆衍,成了晚来食铺的半个伙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苏晚揉面,力气大得把面团揉得砰砰响。
“你轻点,米糕要揉得松软才好吃。”苏晚嗔怪道,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面团。
“我这不是想让它更筋道嘛。”陆衍笑着说,却还是放轻了力气。
客人来买米糕,尝了一口,赞道:“苏老板,你家的米糕越来越有嚼劲了,好吃。”
苏晚听了,偷偷朝陆衍笑,眼里的得意藏不住。陆衍看在眼里,嘴角也跟着扬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候,铺子打烊了。陆衍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苏晚端了碗凉茶递给他。两人并肩坐着,看街上的行人慢慢散去,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今天的米糕,还是你揉的面最筋道。”苏晚靠在他肩上,声音轻轻的。
陆衍哼了一声,手里的扇子却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那是自然。”
风吹过,带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岁月的暖。青溪镇的河水依旧缓缓流淌,晚来食铺的灯光亮了起来,映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平淡,却也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