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早晨还没亮透,院子里先响起了鞭炮的闷响,像隔了一床厚棉被传过来的雷声。
我被手机震醒的时候,窗台上的玻璃保温杯在白气里打转,盖子上密一层水珠,像老街井沿边结的薄冰花。
来电显示两个字:“表哥”。
这个时间他很少打电话,更别说初一。
我按下接听。
“你别来。”电话那头,他嗓子像被棉絮挡着,闷,短,尾音发虚,像老收音机电池将尽的那点余音。
“咋啦?”我压低嗓门,怕惊醒屋里的妻子和孩子。
“没事。”他咽了一下口水,气息重了半分,“别来,省得折腾。”
“你这嗓子不对劲。”我说,“初一我不来,哪天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呼吸声像院子里煤球炉子在噗噗吐气。
“别来。”他又说了三个字,挂了。
话短,心里的褶子多。
我把手机搁回枕边,大拇指在屏幕上摩挲几下,像抹一层旧灰。
“咋了?”妻子翻个身,头发散在枕头上,眼睛半睁。
“表哥让别去。”我说,“嗓子不对。”
“他能有多大事?”她小声笑了一下,“大过年的,整不成个大风浪。”
“我去看看。”我说。
“去吧。”她又把被角往上拢一拢,“慢点开,别着急。”
我从壁柜拿出钥匙,下楼时把门轻轻带上,怕吵着楼道里准备补觉的人。
楼道口的“福”还是去年的,颜色淡了些,一旁有人用铅笔画了个小箭头,指着“倒福”,像认真批改的作业。
院子里那几棵老杨树在北风里抖着细枝,树皮黑亮,像擦过油的旧柜子。
车一打火,先哆嗦一下,随即平稳。
我把暖风调到温和,等玻璃上的雾褪了一层,看见外头红灯笼串串挂着,像红鱼背上的鳞闪着光。
从小区出来,穿过主干道,商厦LED屏滚着“新春快乐”,红金流动,有点庙会的喜气。
往老街开,路面渐窄,地面微起伏,两侧骑楼退着身,墙色被岁月悄悄往里收,门口一派红亮着,醒目。
我在老街口停了一下,买两斤饺子馅,又要一把小葱。
摊主笑,问:“初一还现包?”
我说:“大姑爱吃现包的。”
摊主乐:“那你这外甥,心细。”
巷子里车进不去,我把车停在街口,抱着年货往里走。
巷墙上贴着春联,有的字虎虎有生气,有的歪斜着像刚识字的小学生。

我一眼就认出大姑家去年那副——“人和家顺年年好,春满门庭步步高”,是表哥写的,字稳,人也稳。
大姑家门上挂着前年门神,边角卷起一点,风把木纹露出来,旧铜环被手掌油养得发亮,那种亮是年复一年摸出来的。
我轻敲门,怕把屋里的热气冲出去。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大姑探出半张脸,眼睛一亮,立刻把门开大。
“哎呀,是你啊。”她眼底一汪水光,“一听脚步,就像你爸年轻时那样。”
“大姑,新年好。”我把手里的面粉袋抬了一下,“给您拜年了。”
“好,好,快进来,别冻着手。”她侧身让开,我一跨进门,热气贴了上来,像一团暖棉花罩在脸上,眼镜片上立刻起了雾。
我摘下眼镜用袖口擦,屋里光线柔,收音机在唱秦腔,唱腔一舒一放,像人在换气。
大姑接过我的衣服,说:“你表哥在里屋,他嗓子不利索,今儿非要劝你别来,初一哪有这规矩。”
“他咋样?”我问。
“伤风着了凉。”大姑语气轻淡,手却急,把我的手往炭盆上摁,“先暖暖,手都凉透了。”
屋里的摆设还是那些年,熟得像自家。
靠墙一台飞人牌缝纫机,漆皮磨得亮里透旧,脚踏板贴着地,像一只静着的黑猫。
玻璃柜里搁着搪瓷缸,有只白底蓝边的,边沿掉了两道口,那是我小时候抢着喝豆浆的那只。
墙上翻过去的老日历夹着两张票,像把未来的日子用夹子夹住。
里屋没动静。
我侧耳听,水龙头响了一阵,停下,又是地板吱呀声。
“哥,我来了。”我朝里屋说,声音不高不低。
里屋“嗯”了一声,短促,像嗓子口被轻轻戳了一下。
我不再追,跟大姑进灶屋。
灶屋里一口小煤球炉子,燃火红得老实,炉子上的搪瓷壶嘴垫着一条被烟薰成褐色的布。
大姑掀锅盖,白汽里一阵饺子香,她微掩盖子,说:“再晾会儿,别烫嘴。”
我在小板凳上坐,墙上的钉子挂着各种塑料袋,红的绿的,有菜市印字的旧袋子,边缘卷成小卷儿。
“你小时候来,一进门先找这口。”大姑笑。
“那会儿穷,香。”我也笑,“现在不说穷不说富,反正吃得饱。”
“能吃饱就不算坏。”大姑抬手抹了下眼角,“别看我眼睛湿,这是让烟呛的。”

我“嗯”了一声,心里松了一层。
我端起桌上的玻璃杯,杯里泡着大叶茶,叶子在水里一片片展开,像一条绿鱼慢慢舒展。
杯壁有一圈水垢,是日子落下的印。
杯底压着一枚硬币,是老辈人的法子,说这样不烫唇。
“你表哥昨晚值班,到凌晨才歇。”大姑说,“这年头物业也忙,人家屋里的灯亮着水热着,他们就得大夜里跑,前几天冷风把管子冻裂了,他这人,心实,非把活干完。”
我点头,心里一阵暖又一阵酸,酸不是苦,像吃一口梅干,酸里回甜。
过日子,有时候靠的不只是力气,还靠那句“先把事做了”。
我放下茶,走到客厅。
旧收音机摆在窗台,天线伸得高,像个不肯低头的老人。
我按了按,收音机咯噔一声,频道跳过一个音乐台,落在一段白噪音上,像隔着雨幕听远处说话。
我忽然想起柜里躺着的小纸盒,抽出来,两盘老磁带静静地躺着,壳子泛黄,贴纸上歪歪写着“学唱”“儿歌”。
那是我们小时候,表哥拿着红皮手提录音机,按下REC,叫我唱“让我们荡起双桨”,我跑调,他在旁边拍手。
那时他的声音亮,像擦亮玻璃那一刻的清脆。
我把磁带卡进收音机,按下播放。
带子先哧啦转两圈,随后一个稚嫩童声冒出来:“两只小船荡呀荡——”,背后夹着年轻人愉快的笑。
大姑探头看一眼,眼底那点亮像被灯碰了一下。
我背对里屋站一会儿,等那段笑声绕到墙角,再轻轻落下。
里屋门把手动了一下,门缝里一块影子变形,像鱼尾摆了一下。
门开了。
表哥站在门口,旧毛衣领口起球,眼圈赤红,嘴角带一丝不好意思的笑。
他像小时候踢毽子把毽子踢飞了,手插在袖口里,目光看向我。
我看他的手,手背皮肤粗,裂纹像田里的浅沟,指甲缝里一点黑,是煤灰和墨水的合色。
右手捏着毛笔,笔尖湿润闪光。
“哥。”我说。
他点点头,“嗯。”
我们彼此点头,像多年之前操场两边照面,一个眼神把话递过去。
桌上铺着红纸,墨香新鲜。
一张半成品的红纸上,他写到半个“福”,圆润,像个娃娃的脸。
桌角压着一条深蓝围巾,毛线起球,我一眼认出来,那是十多年前我从外地带回的,火车上小摊卖的,无名,但暖。

当年他送我到站,我塞给他,他推两下还是接,说冬天骑车冷。
这些年,他一直留着,像一片旧时光压在纸角,压得心里踏实。
“嗓子。”他抬了抬手,想解释,又像想把话咽回去。
我笑了一下,笑把空气抻松,“你当我不懂你?”
“怕初一开口不利索,乱了吉利,又怕写不出平日的字,让人笑话。”
表哥抿嘴,眼里浮过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好笑,像被逗乐的狗尾巴轻晃又止。
“你写,我当你的嗓子。”我说。
他愣住,转头看大姑。
大姑靠在门口,眼角笑纹开,“我就说你小表弟脑袋转得快,你写,嗓子歇两天,明儿照样亮起来。”
表哥把笔在砚边一点,落纸,墨走得稳。
他写字时,手腕的骨头微微拱着,像一座小桥,笔锋在纸上走,撞出不可闻的一点声。
我翻看一叠写好的春联,字不花,却正,像桌上一碗白米饭,搭什么都合。
“我去送。”我说。
“认得路。”他低低笑,“别送乱了,让人误会。”
“你写了多少年,我看了多少年。”我笑出声,“走吧,让‘寻呼台’上线。”
“寻呼台”这词,是我们年轻时的日常。
那时候街头柜台里摆着话机,BP机响,姑娘在喇叭里喊:“某某某,你的家人找你,请回电话。”
如今寻呼台退了场,手机、微信群替上,但那种喊话味道一提,心里仍旧一热。
我把围巾抖开围在脖子上,暖从后颈窝钻进去,人立刻松下来。
大姑把热水灌进保温桶,“路上冷,喝一口,暖嗓子。”
我应一声,把春联抱在臂弯,出门。
巷子里的风夹着凉,红纸在臂弯里发硬,像温热的木板贴着肋侧。
邻家孩子在巷口滚雪球,毛线帽五彩,笑声清脆。
一个穿棉靴的老大爷扫门前雪,笤帚划过地面,沙沙的,有节拍,像老曲伴奏。
我挨家敲门,按着纸角的细字——姓氏、门牌。
每一扇门开,先是一愣,随后笑开,“哎呀,今天怎么你送?”
我说:“嗓子不利索,我当一天他嗓子。”
他们笑得更开,“那可得多说两句吉利话。”
“好嘞。”我学老辈的腔,“年年顺,步步稳,孩子读书有奔头,老人身子骨硬朗。”

停一下,又加一句,“日子往好了攒。”
话不新,却实在,人听着点头,眼神里有亮。
人过日子,最怕冷场,要的是有人说一声“行”。
到巷尾,陈家门神贴偏了,我顺手扶正,按一按。
陈婶在门里笑:“你这孩子,手脚利索。”
她递一把瓜子,我抓一把塞兜里,热。
回身,巷口一个老头杵着拐看这边,笑得合不上嘴。
我过去喊一声“叔”。
他从怀里掏出几颗奶糖,糖纸旧,糖略受潮,甜味诚实,像老街井水,不花哨。
我回到大姑家,屋里更暖。
表哥继续写,红纸一张张堆起来,像叠了一床红被。
他写得不快,一笔一画像呼吸,我坐对面,给每张纸角标门牌,写得亦稳。
“记不记得九四年咱排彩电票?”我问。
表哥抬眼,眼里有光,那一瞬,岁月绕了一圈又回到眼前。
那年冬,厂里发彩电票,前一夜就有人占位。
我和表哥两层棉裤,手插袖口,门口跺脚,白气从脚底冒。
队伍像黑龙,尾巴弯来弯去,手里有暖水瓶,有烤红薯。
我记着那晚的天,黑得净,星星冻得清。
我们一人一杯热豆浆,杯口冒气,抿一口,嗓子眼立刻暖得顺。
半夜,大喇叭传来“注意秩序”,我们冻笑,也笑得安稳。
第二天把彩电抬回家,打开先是雪花点,谁家先上彩色,谁家就有奔头。
“记得。”表哥说。
“你那时就比我稳。”我笑,“我看有人往前挤,你拽我,‘犯不上’,咱等,轮到哪是哪。”
表哥低头笑,像茶杯里水轻晃,温柔。
“你这嗓子啊,”我说,“像我小时候被冰棍呛那回,别急,喝热水,歇两天,嗓子也是个东西,养一养就回来。”
“嗯。”他应了一声。
大姑端来一盘饺子,白胖,边抿得紧。
饺子冒着白气,撒一把葱花,香就起来。
她拍拍我胳膊,“热,慢点吃。”
我挑一个,咬开,汤汁在口里散开,热、鲜,带韭菜的辛和肉香。
我眯眼点头,从小到大,这口占了我年味的大半。
我们三人围桌而坐,一边吃,一边接着干。
表哥写,我编号,大姑把写好的晾墙边,再罩层旧报纸防灰。
收音机里,主持人用标准口音祝“新年快乐”,我耳边却像响起当年的寻呼声,拖着尾音喊某某,都是在日子里奔跑的人。

午后阳光斜进窗,落在红纸上,把红照成一片暖火,照到指尖细纹里,亮细密。
表哥手背的裂纹里也存一点光,像田里渗来的水。
送完最后一户,天色稍灰,我再回大姑家时,收音机播起“难忘今宵”的前奏,旋律像一条老河绕进屋。
大姑叠碗的动作跟着哼,像年轻时踩缝纫机的节拍。
“你这个孩子。”她看我,认真起来,“你爸走得早,那会儿家里事儿多,你表哥常去你们家搭把手,扛煤,修灯泡,你现在往回走两步,心里敞亮。”
我摆手笑,“亲人不记账,大家互相抬一手,心里都明白。”
大姑点头,笑里有水光,“这烟,呛人。”
表哥在炭盆边把深蓝围巾拿在手里,慢慢绕两圈。
我走过去接过来,给他围好,往下一拽,让它贴稳,这个动作像个小仪式,把心口那点风压住。
“哥。”我说,“知道我今天为啥非来吗?”
他眼里带问。
“初一。”我说,“这天说不说话都没关系,重点是看,看一眼,心里有底,你在,我在,大姑在,邻里都在,日子就稳。”
表哥没急着回,他看窗外天,再看炭盆里红火,火在炭上轻呼吸。
他眼神里像被点了一盏灯。
“行。”他轻声说,字眼里有硬。
傍晚,邻居家小孩捧着对联跑来,喘着气,“叔,字好!”
他探头不进门,眼睛亮,鼻尖红。
表哥冲他点头,小孩转身跑到门口,又回头喊:“新年好!”
声音清,往上飞。
屋里静了一下,收音机的歌从另一个房间似的飘过来,绕桌角,轻轻落下。
“这叫顺。”我顺口说。
我妈生前常说,“顺就好”。
不是一帆风顺,是心口那股气顺,事儿就有力气。
大姑给我们一人一碗汤,“先暖胃。”
她手背青筋起伏,指节的纹路像一圈圈年轮。
“你看,”我拿筷子敲了下碗,“这碗还是你参加厂子团购买的。”
“那还用说。”大姑笑,“东西旧,越用越顺手,人也一样。”
我们笑。
饭后,大姑从柜底拿出小铁盒,打开,几张旧照片静躺。
边缘起毛,颜色泛黄。
第一张我和表哥站巷口,身后老槐树,我们穿着大人改小的棉袄,袖口长,手缩在袖里。
第二张表哥穿工作服站厂房门口,身后“安全第一”的牌子,脸上阳光有反光。

第三张大姑坐缝纫机前,脚踏板抬着,手夹着一截线,眼镜架鼻尖,眼角细笑纹像细米线。
我拿照片看,心里的情绪像小火慢炖的汤,不急,慢慢开。
快慢苦甜,都拢在这些纸片的光影里。
“明年还写?”我放回铁盒,抬头问表哥。
“写。”他点头,干脆。
“我明年还来送。”我说。
“行。”他又应,字少,分量足。
我起身收拾桌面纸屑,把墨水瓶拧紧,笔洗挪到里侧。
大姑把炭盆上的铁架提起,翻一翻烤红薯,红薯皮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的黄亮。
“烫,慢点吃。”她叮咛,语调宽。
我推门看一眼外面,巷子被红光映得温,远处传来笑声与碗筷碰声。
风里有烟花的硝味,小时候我爱这个味儿,觉得那是年味里不可少的一点咸,现在闻着,还是那个意思。
我把门合上,转回桌边,接过一块红薯,呼口气,咬一口,甜一直往心里走。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里临走,大姑在门口往我兜里塞东西,塞两回,我躲,第三回背过身,她又塞进去。
我笑,摸到兜里,是几张崭新红纸,一小袋咸菜,一包用橡皮筋扎好的糖。
大姑眼睛弯成月牙,“拿着,给孩子,甜甜嘴。”
“太多了。”我说,“够吃几天。”
“那不正好,甜几天。”她笑。
我下台阶,回头看,表哥站在门里,手扶门框,眼神跟着我。
门里的光打在他侧脸,把眼角纹路照得清,像一条河轻轻走过。
他抬手做了个“回头见”的手势,不用说话。
我点头。
走到巷口,风稍大,红灯笼轻摆,门神衣角微动。
我把手缩进围巾,让围巾贴脸,呼出的热气在毛线里凝成细小潮气。
街口店面拉下一半卷帘,帘后还有光,像一本书合上,里面字还亮。
开车离开老街,过主干道,LED屏还在滚祝福。
我心里也滚着两句,简单:平安,顺。
回到家,妻子在厨房忙,孩子在客厅搭积木。
妻子抬头:“咋样?”
“挺好。”我说。
孩子跑过来摸我的围巾,“爸爸,这围巾好暖。”
“你表叔的。”妻子顺嘴。
“借我围一天。”我笑,“明儿还回去。”
“你明天还去?”孩子眼睛亮。
“去。”我说。
“为啥?”她问。
“把剩下的春联送完。”我说,“还有,去看一眼。”

孩子点头,不全懂,但觉得妥当。
她把手塞进我袖口找我的手,我反手握住,暖。
夜深,窗外零落花炮声像远处祝词。
我躺下,脑子里是表哥写字时手腕的弧,是大姑往我兜里塞东西的动作,是老街红灯笼在风里轻晃的样子。
这些画面一帧帧走,我不按暂停,也不快进,就让它们照自己的速度走。
人过日子,有时候像放一盘旧磁带。
里头有咔哒,有轻微底噪,有童年跑调,有青年时笑。
你不嫌它旧,它就把最真最暖的东西给你。
我想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像给自己点个赞同。
第二天一早,我还得去老街,当一天“寻呼台”。
我会挨门挨户,把吉利话说一遍,把春联贴正,把表哥那条深蓝围巾给他围稳。
也许再过几年,“寻呼台”彻底成了历史名词,老街翻新,门神换成印刷细致的彩画。
可总有一些东西被人小心托着,像托一盏灯。
灯不耀眼,却够照一间屋,照几张脸,照一碗饺子,照一条回家的路。
我把被子往脖子上一提,心里安静。
窗外的风落下去,城市还亮着。
灯都在,各家各户,都在。
明天会更好,用不着大声说,心里有数。
我闭眼,听自己的呼吸,像听炭火的呼吸。
过年,最要紧的就是这个——顺着气儿,往前过。
第二天起得早,窗外还带着一层蓝气。
我泡好一杯热茶,带上保温壶和红纸,捎上昨晚没送完的两捆春联,再次往老街去。
路上车少,红灯也像比往常短,城市把节日让出来,街口的大红灯笼在朝风里晃,像给每辆车点头。
到巷口,老街还没完全醒透。
我先去陈家把横批贴正,再去张家换去年褪了色的“福”。
门口有人见了我招手,“小伙子,又来了?”
我笑,“来把春联送完,给大家讨个吉利。”
他把门敞开,“进来喝口热水。”
我摆摆手,“等会儿一块儿喝,大伙儿的吉利先送到。”
我一步步把红递过去,嘴里把顺顺当当的话说足。
“今年风调雨顺,日子有滋有味。”
“孩子们书念得进,老人的腰腿利索。”
“做生意的,开门红,做事情的,步步稳。”
人在门里听,眼睛就亮。
这亮是人心里那盏灯旺了点儿。
我转回大姑家时,里屋的笔墨声一停一顿,表哥显然把后面的对联也一并写完。

桌上红纸边的墨迹微泛光,像刚铺就的小路有一层露。
“给你这嗓子烫烫。”我把保温壶递给他。
他点头,端着杯子,热气从杯口一阵阵起,氤到他眉梢去。
“昨晚邻里都夸字稳。”我说。
他笑,一点点笑,从眼角开始,像阴天里露出一点晴。
“以前你写,我当‘寻呼台’,后来手机有了,寻呼台没了,咱这搭档没变。”我又说。
他抬眼看我,眼神里是认同,轻轻“嗯”了一声。
我把剩下两户的对联收好,说:“我再跑一趟,回来一起吃饺子。”
大姑说:“我再和一和面,再包一锅现的。”
她袖口挽上去,露出手腕上的青筋,动作麻利熟练,面在她手下从散变成团,从团变得光滑,像一件被揉顺的事儿。
我出门,顺便捎走门边的旧对联纸屑,扎成小捆,送到巷口垃圾桶。
两家都在等我,一户是多年的老邻居,一户是搬来的年轻人。
老邻居接过春联,说:“字还是那个味儿。”
“是。”我答,“是那双手写的。”
年轻人接过春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们第一次在这过年。”
我看一眼他家门口新漆的门,“那就从今年开始,年年顺。”
他认真点头,“借您吉言。”
我转身回巷,天色缓缓亮透。
巷子的砖缝里冒出一点点青苔,墙角有霜化成的水沿着墙脚淌,冷不刺,像是给新年铺的清水路。
进门,大姑已经把第二锅饺子下了,水开得欢,锅盖微微跳。
表哥把写完的笔洗干净,墨条拿干布包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木匣,轻轻放进去。
这个收拾的动作我看过很多次,像关上一段工整的时间。
我坐下,给他把围巾又围紧一圈,露出半截下巴,让他喝水方便。
他喝了一口,嗓子像被热气安抚,发出一声轻轻的“唔”。
“下午你歇着。”我说,“我去街口帮着绑灯笼,顺手把大家门上的‘福’贴牢。”
“行。”他点头。
“晚上我们家来吃饭?”我又问。
他看了看大姑。
大姑笑,“我也过去,给你嫂子洗洗菜,搭把手。”
“那成。”我说,“家里还有腊肉和山药,正好合口。”
我们说几句,饺子就出锅了。
大姑把饺子捞在深口的大搪瓷盆里,白气里是新鲜的味。

我给表哥端一碗,给大姑端一碗,为自己也盛一碗。
第一口下去,胃先暖,心也跟着稳了。
吃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一个旧事,笑着说:“你还记得我们小学那次春晚合唱吗?”
表哥抬眼。
“老师让我们俩站最后一排,你个子高,挡着我,我只好踮着脚,唱到高音跑了调,你捅了捅我,我还以为你提醒我,后来才知道你嗓子也憋着气。”
大姑在一旁笑,“那会儿你们俩的声音都亮,站哪都亮。”
表哥也笑,笑里有点少年气冒出来。
我把碗放下,擦擦嘴角,又启了一碗热汤。
饭后,表哥在炭盆边坐了一会儿,嗓子似乎比上午更松。
他说:“我下午写一副,给你们家。”
“写啥?”我问。
他想了一下,说:“‘和顺常安’。”
“好。”我说。
这四个字,平平的,却沉,落在门上,一家人心里都有底。
中午散了,我拎着工具,去街口把斜歪的灯笼扶正。
几个年轻人也在那儿,绑红绳,换旧彩带。
我帮着捋一捋绳头,顺便看他们把新灯泡拧上。
阳光落在灯笼面上,亮红里微微出光,像一张年轻的脸红扑扑的。
有个年轻人说:“叔,您看我们绑得正不正?”
我站远两步看,“再往左一点。”
他应声挪了一点,恰到好处。
“行。”我竖了个大拇指。
他不好意思地笑,“您眼睛准。”
“这不是眼睛准,是看多了。”我说,“老街上这些年过得正,心里就知道啥是正。”
年轻人听了,笑意更稳。
我把手上的尘土拍一拍,回望巷子的尽头,一盏一盏灯,在日光里还不显,但心里已经有了晚上的样子。
回到大姑家,表哥已经把“和顺常安”写好,横批“家和”,字贴着纸心,稳。
我小心地把字晾在屋角,让风吹一吹。
他把剩下的红纸方方正正叠好,放回木匣。
做完这些,他抬头看窗外,说:“今儿个天真好,有年味。”
“年年有。”我说。
“年年不一样。”他轻声,“今年多忙了一点,心里热了一些。”
我点头,说:“忙,不是坏事,忙是在路上,心里有灯,忙起来也踏实。”
大姑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桌面用湿布抹两遍,抹布上是淡淡的面粉香。
她说:“你爸年轻的时候,初一就愿意串门,空着手也去,坐一会儿,帮人钉个钉子,拧个螺丝,回来就说,‘看一眼,心里亮’。”

我笑,“我像他。”
“像。”大姑点头,“脚步声都像。”
我听着她这句话心里软一软,像有一团暖气贴在胸口。
下午近黄昏,我把“和顺常安”小心翼翼抱回家,妻子把门口擦了一遍,我站在门前,对齐中线,先贴上“家和”的横批,再贴左右。
孩子在一旁拿着湿抹布,把门上的灰擦掉。
我退后两步,看一眼,正。
妻子看着,也笑,“正。”
孩子围着门跳了一圈,嘴里念:“和顺常安,和顺常安。”
我伸手顺着她的头发抚一抚,心里那口气,又顺了。
晚上我带着大姑和表哥来家里吃饭。
妻子提前炖上腊肉和山药,另煲了一锅鸡汤。
表哥坐在饭桌边,嗓子已不再那么紧,偶尔说两句,声音虽然沙,却有底气。
我给他夹了一筷子山药,“这个暖胃。”
他点头,“谢谢。”
妻子把鸡汤一人一碗分好,“我熬得淡,照顾嗓子。”
大姑看着我们笑,夹了两筷子青菜,慢慢嚼,慢慢咽。
饭间我讲今天在巷口帮绑灯笼的事,讲年轻人的笑,说他们绑得比我还快。
表哥也讲邻里谁家的孩子考上了职校,谁家开了小店,谁家老人喜欢早上去公园打太极。
我们听着,都像听家里的事。
吃到一半,妻子忽然说:“明天咱去看我妈,顺便给她贴一副对联。”
我问表哥:“有多的没?”
“有。”他笑,“我再写一副,写‘安康乐业’。”
“好。”妻子笑着点头。
饭后我们一起收拾桌子,大姑非要抢着洗碗,妻子拦不住,只好给她递洗洁精和毛巾。
表哥把客厅的灯泡往上拧紧,试了试开关,稳。
孩子在一旁把奶糖摆成一朵花,说要给大姑和表叔一人拿一颗。
大姑把糖放进嘴里,含着笑,“甜。”
表哥把糖纸折成小船,放在茶碟里,轻轻一推,小船缓缓滑动一点,像一个旧年头的小玩意儿被重新点亮。
夜里临近九点,我送他们回老街。
路上车灯像一串串温和的星,玻璃上有细细的雾。
老街口灯笼全部亮了起来,红光把面庞照得温润。
我停下车,给他们开门。
大姑下车时还不忘叮嘱:“明儿早上别太早喊孩子起,睡个回笼觉。”

“好。”我说。
表哥下车,站在路边,看着那一串红灯,眼睛里有光。
他把围巾往上提,朝我点点头。
“后天我去社区,会馆那边要换灯泡,我顺路。”我说。
他“嗯”了一声,“我也去,帮你扶梯子。”
“那敢情好。”我笑。
“你上,我在底下看。”他补了一句。
“好。”我点头。
他转身走进巷口,背影被红光拉得暖暖的。
我看着他进门,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像一段整齐的收尾。
回家的路上,城市安稳,街边的树在灯光下被风轻轻揉,影子在地上摇,像摇篮慢慢摇。
我把车开进小区,停好,关灯,坐在车里静了一会儿。
今天的事一桩一桩回放,像把抽屉一格一格合上,合上之前看一眼里面摆得齐不齐。
回到家,孩子已经洗好睡,妻子把热水袋放在我床那一侧,床单平平整整。
我钻进被窝,脚伸过去,热水袋的暖立刻贴住脚背,舒服。
“今天顺不顺?”妻子小声问。
“顺。”我说。
她笑,“那就好。”
屋里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偶尔散落的炮竹声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我闭眼,脑子里又转起磁带的咔哒声,转着转着,睡过去。
第三天早上,阳光爬满窗沿。
我起身,给孩子煎了一个荷包蛋,又烤两片馒头片,抹上点自家炼的花生酱。
孩子吃得香,嘴角粘了点酱,笑着说“甜”。
妻子看了看我,“等会儿把对联带上,去我妈那。”
“好。”我答。
我把表哥昨晚写的“安康乐业”放进硬纸筒,另一侧还插着一张空白红纸,备用。
出门前,我给表哥发了条短信,“嗓子如何?”
他回,“好些。”
我又回,“中午我过去,拿一副给妈。”
他回,“备好了。”
简简单单几句,像两个干活人对话,不绕弯,心里热。
去岳母家的路上,孩子在后座唱儿歌,唱到高音,声音像风里晾着的衣服,被太阳一晒,带着暖香。
我们把对联贴好,岳母站在门口看,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细缝,“好字。”
我说:“表哥写的。”
她点头,“稳。”
回来的路上,妻子说:“你哥这字,真是越写越有味道。”
“人也是。”我说,“人越过越有味道。”
她看我一眼,笑了。
午后我去了老街,表哥正站在院里晒被褥,阳光落在被面上,棉花里的味道慢慢透出来,是干净的旧日子的味儿。

他看见我,抬手招呼,“来啦。”
“来啦。”我回。
大姑在门槛上择青菜,菜叶脆绿,水珠在叶脉里一颗颗闪。
“你把这袋子拿回去。”大姑把一小袋咸菜递给我,“孩子爱拌粥吃。”
“谢谢。”我接过,心里又暖一层。
表哥把另一卷对联递给我,“给妈的那副,备了两样,挑了这个,那个我留着。”
我点头,“她喜欢红艳一点的。”
“我知道。”他说。
我们站院里说了一会儿话,话不多,意思全在里头。
阳光下,炭盆里剩下的灰还带着一丝温度,一阵风过,灰面轻轻起伏,像呼吸。
“你嗓子这两天别说太多。”我提醒。
“嗯。”他答,“我知道,我闭嘴写字。”
我笑,“写字也是说话。”
他也笑,“是。”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小事,突然问:“你那会儿怎么就喜欢上写字?”
他想了一下,说:“因为你爸。”
我愣了一下。
“有一次他来家里,看我在作业本上写仿宋,夸了一句‘用力稳’。”他慢慢说,“那以后我写字的时候就想起他那句话,一写就稳。”
“是吗。”我看着他的脸,阳光在他额头上铺开一小块亮。
“人说的话,落在心里的,总有一两句能扎下去。”他笑,“扎住了,就不费劲。”
我点头,“说得好。”
我忽然觉得那张“和顺常安”贴在我们家门上的,不只是四个字,还是话,还是人,还是日子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信。
傍晚我回家,站在门口又看了一眼那对联。
红在灯下看起来更厚,字稳在红里更显。
开门进屋,热气和饭香一齐扑来,孩子在客厅铺积木,妻子在厨房调汤。
我把咸菜放在台面,孩子凑过来,“这是什么?”
“咸菜。”我说,“你外姑做的。”
她闻一闻,笑,“香。”
晚饭我们拌了点咸菜,孩子吃了一碗粥,又夹一筷子说“脆”。
我看她吃得香,心里舒坦。
饭后我把手机里那段老磁带录的音找出来,给他们放。
孩子听到我童年的跑调笑得打跌,妻子也笑。
我说:“你表叔在旁边拍手。”
“那时候你们都年轻。”妻子说。
“是。”我说。
“现在也不老。”她接了一句。
我点头,“对,现在也不老。”

夜深了,窗外红光淡下去,楼下偶尔有人开关车门,声音清而不突兀。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往老街的方向望。
隔着几条街,灯光看不见,但我知道那里有一盏小小的灯在亮,亮在一间屋子里,亮在几张脸上,亮在一碗热汤和一床干净的被子里。
这亮,不惊天动地,却足以让人心安。
我想起一句老话:年年有余,其实余的是心里的这点光。
我合上窗帘,把屋里的灯调暗一格。
家在灯影里稳稳地坐着,像一条靠岸的小船,缆绳打着结,结不紧不松,刚刚好。
第二天清早,我又起得比平常早了一点。
习惯了。
我给院里的盆栽浇了点水,收拾好工具,准备去社区会馆。
表哥准时到了,戴着那条深蓝围巾,人站在门口,像一段被风磨过的木头,纹理清楚。
“走吧。”他说。
“走。”我提起工具包。
我们一路过去,边走边说路边新开的店,谁家换了新窗帘,谁的小孙子会叫爷爷了。
这些话不大,却都是日子骨头上的肉。
到了会馆,我们搬梯子,换几个老灯泡。
我上梯,表哥在下面扶着,抬头看我:“稳着点。”
“稳着呢。”我应。
灯泡拧好,试一试,亮。
亮不是刺,是一种温和的亮,像水面上泛起的光,铺开来,能把每个人的脸照得亲近。
我们收拾好梯子和工具,站在会馆门口,表哥看着屋里的灯,又看着门外的天,说:“亮。”
“亮。”我说。
走出会馆,风里有面包房的新香,是刚出炉的面包味夹着奶香,过年这几天,连风都爱往好闻里拐。
我们往回走,路边有人在挂新的红结,有人把门楣擦一遍,有人抱着孩子站在阳光里晾晾。
这些样子看的时候不觉得特别,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年。
回到老街口,我停下脚步,对表哥说:“我先回家,下午你歇会儿。”
他“嗯”一声,“回头见。”
“回头见。”我说。
我们互相点点头,各自向前走,像两条分开的路,朝同一处亮处去。
这一年的开头,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摆好了。
我知道,日子不会天天都像初一这么红亮,可只要有人在嗓子不利索的时候替你说一句吉利话,有人在你手发冷的时候把围巾往上提一提,有人在你站梯子的时候扶着底下那一截,心里就有底。

有了底,风再大,也能稳稳站住。
灯火再旺,也得一家家去点。
我不急着往后想太多。
把眼前的这盏灯看好,把这碗饭吃好,把这句话说好,把这条围巾系好。
剩下的,就是明天一点一点往好里攒。
这就是我懂得的年。
简单,顺,安,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