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读《梅谱》,窗外恰好落了今年第一场雪。檐角那株老梅卧在雪色里,枝桠如篆,忽然想起幼年在故乡山坳里遇见的野梅——原来有些花与人一样,见一面,便要念半生。

那时外祖父尚在,冬日清晨总牵着我去后山拾柴。他常说:“梅是木中君子,要等雪来才肯开,就像人要经些寒苦,骨头才硬。”我那时不懂,只记得某个雪霁初晴的早晨,转过一道山梁,忽见半坡白梅漫成云。最粗的那株老梅歪倚着青石,枝上雪落如碎玉,花瓣薄得像染了月光,风过处,连暗香都带着清冽的甜。
外祖父蹲下来,用指腹轻轻抚过梅萼:“这梅该有上百岁了。民国那几年闹饥荒,山民们挖野菜充饥,唯独没人动这梅树。”他说曾有个落魄的秀才,雪夜避在梅下,靠讨来的半块干粮和梅蕊上的雪水过了三天,后来竟在梅树旁搭了间草屋,每日以梅为友,临帖作画。秀才临终前,在梅树干上题了“知寒”二字,笔力苍劲,如今仍能辨出模糊的刻痕。我伸手去摸那树皮,粗粝的纹路里似还藏着旧年的墨香与雪意。
后来随父母迁居城里,再难见那样野趣的梅。直到十七岁那年,在江南一座古寺里,又遇着一场梅事。寺名“听雪”,不大,却有个别致的“疏影轩”,轩前种着十几株朱砂梅。那日我避雨轩中,见一位老僧正用竹帚扫梅枝上的积雨。他扫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花魂,扫罢便取来粗陶壶,以梅上雨水烹茶。

“姑娘也爱梅?”老僧递过一杯茶,茶汤清浅,浮着两朵飘落的梅瓣。我点头,说起故乡的老梅。老僧笑了:“二十年前,我曾在那山坳住过半月。有个老丈,每日都要给梅树浇一勺井水,说是‘梅性洁,不饮浊水’。”我心头一震——那老丈正是外祖父。原来有些遇见,早就在时光里埋下了伏笔。老僧说,他当年见那株老梅姿态奇绝,曾想移栽到寺里,可掘土时见根系盘错,竟与青石缠在了一起,便断了念头。“万物各有其主,梅有梅的风骨,怎肯离了故土?”他啜了口茶,梅香与茶香缠在舌尖,竟分不清是梅染了茶,还是茶润了梅。
去年冬日,重回故乡。山坳里的老梅还在,只是“知寒”二字更淡了,枝桠却比记忆中更苍劲。一位守林的老人说,前几年雪灾,许多树都被压折了,唯独这梅,雪愈厚,花开得愈艳。有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见梅枝被雪压弯,竟想用竹竿去撑,被老人喝止了:“梅是越冷越精神,你这一撑,倒损了它的傲气。”年轻人红了脸,乖乖收了手。我站在梅下,雪又落了下来,沾在眉梢,竟与幼时外祖父带我看梅时的暖意一般无二。

想起林清玄先生说:“梅花开得早,落得也早,却把最清的香、最硬的骨,留在了最冷的日子里。”人这一生,不也如梅么?总要经些风雪,受些磨砺,才能养出几分风骨。外祖父一生清贫,却从未向人低头,临终前还叮嘱家人,不必厚葬,只在坟前种一株梅。如今那株小梅已长到齐腰高,去年竟也开了三两朵花,细碎的白,藏在绿萼间,像外祖父温和却坚定的目光。
夜渐深,窗外的梅影映在窗纸上,如一幅淡墨画。案头的《梅谱》翻到最后一页,题着一行小字:“梅非仙,非佛,是人间风骨;非艳,非俗,是天地清魂。”忽然明白,为何世人总爱梅——爱它的不是花,是它在风雪里不肯折腰的模样,是它于孤寂中仍守本心的纯粹。

要修得这样的风骨,该要几生几世?或许不必问,只需如梅一般,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静静开放,淡淡留香,便不负这一场人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