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氹仔地名探源
涂明谦

氹仔
澳门南部有氹仔岛,氹的汉语发音为dang,葡萄牙语写作“Ilha da Taipa”。大多数人把氹字和凼字同解,认定为沤肥一类用的水塘、水坑。这当然是不对的。百科上这样介绍:“氹仔岛(Ilha da Taipa)又名龙头湾、潭仔,位于澳门半岛南方约2.5公里处,东西向狭长形,形如一鲸鱼。氹仔岛总面积6.2平方公里,占澳门地区总面积22.8%;东西有大氹山、小氹山,中部为一大片淤积及填海而成的平地;人口约7000人。氹仔岛建有赛马会和澳门大学,建筑宏伟壮观;与澳门之间有两条长2.5公里及4.5公里的大桥相连,分别为嘉乐庇总督大桥(桥长2.6公里)和友谊大桥(桥长4.4公里)。”今天湿地已经是以公园形式存在,有一个相当大的湖,湖东为路氹东,湖西为路氹西。同时资料结地图,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东有大氹山(今天地名写作大潭山),西有小氹山(今天地名写作小潭山)。很久就有人认为这个氹是潭的意思,这当然也不对,四周都是海水,水是足够的,这不是山区,所以用潭来命名山的逻辑是站不住脚的,如果一定要用湿地来命名,也只会是滩而非潭。所以氹仔先是与山有关的,什么山?
山排
关于澳门氹仔的葡萄牙语“Ilha da Taipa”的来历,大多数人觉得与汉语无关,甚至发出联想是粤语“大把米粮”处来。这个音,确实是对的,至少大方向是对的,意思就乱说了。我们其实还是得从当地遗留的名字出发:当地有排角路;合并了路环后的氹仔南边有石排湾。那什么是排?问粤语人群或者问客家话人群,这都是很容易得到解读的,就是山排,本字上不下平。

这些带排、拔地名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山麓之上极小块的平地为排;这些排如果连接在一起,就是大排,这样的地方是可以盖房子、建村庄的;而公路就不能修在这个排地的上头,太浪费了,这也为何排角路这样的地名会留下来的原因。氹仔为何要填海造陆,正是因为原有土地都是山排地,发展所需之土地就只能向海洋去要了。在氹仔,是否只剩下一个排角路的地名带“排”了?当然不是,还有带排字的石排湾社区和郊野公园,就在氹仔岛南面的路环岛,今天两岛已经通过填海造陆连接在一起了。所谓石排,指的是地质为多石之山,而当年的居民将村庄建在多石的山排地之上。这些称为排的地名,基本都会建在岛上避风一面,今天如果有某个岛叫什么排,但几乎没有居民,那就是这个排的位置在当风一面,当年的人们尝试过,没成。大体我们解释完了从鸡颈到大拔而大排的名字过程。但是这只能解释“taipa”这个葡萄牙语的来历,不能解释“氹仔”这个地名的由来。

大氹与小氹
我们从氹路东和氹路西可以得知,这些地名、地块的方位分别对应氹仔岛东、西两边的大氹山和小氹山。曹操在《观沧海》中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所以在岛屿上有山,本质也是岛,所以人们山岛并称,因此我们在此可以可以将大氹山和小氹山转化回它们还没有被开发的时候的样子:大氹岛和小氹岛,中间有浅海滩涂隔开;这些浅海滩涂在潮水来时会被淹没。这一场景,福建人就无比熟悉了,立马会用同样的描述:福建省厦门市翔安区大嶝岛和小嶝岛,中间有浅海滩涂隔开;这些浅海滩涂在潮水来时会被淹没。没想到世界上有此巧事,人有孪生,岛屿也有孪生。当然不可能是巧事,这不过是沿海岛屿命名的一种规则罢了。不信?那我给再找一个证据: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县东北部白青乡有大墩岛和小墩岛,在长江澳外,中间浅海滩涂相连。这样一母三胞胎,大体就不能说巧了。那会不会这在广东是孤例呢?当然也不是。在惠州市惠东县稔山镇有大墩村,这里原本有小墩,今天地名失落;增城新塘镇有大墩,小墩失落;佛山市顺德区乐从镇也有大墩,小墩失落。或者你要说,会不会只有一墩,特别大?不能,因为有大才有小,反过来有小才有大,是一回事,就像父亲这样的称谓不会凭空而生,正是因为儿子出生才会有父亲这个称谓,干爹不算。所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大氹和小氹,即是大墩和小墩。当然你要说我就此下结论,过于武断。那还请容我展开这个墩字。
墩
我们查一查这个字在辞书中的解释吧。墩的本字是敦,墩字的出现比较迟。正式被辞书收录,是《康熙字典》。《康熙字典》:“墩 【广韵】【集韵】【韵会】【正韵】都昆切,音敦。平地有堆曰墩。谢公墩,在冶城北。【李白诗】冶城访遗迹,犹有谢公墩。”《康熙字典》虽然记录得迟,但墩字应当发生得早,可能唐宋人们就已经在用,也可能更早。翻找更早的辞书《说文》中对敦的记录。《说文解字》:“(敦)怒也。诋也。一曰谁何也。皆责问之意。邶风。王事敦我。毛曰。敦厚也。按心部惇、厚也。然则凡云敦厚者、皆假敦爲惇。此字本义训责问。故从攵。谁何见言部。从攴。声。都昆切。十三部。”指为情绪,这当然就不靠谱了。所以我们在《尔雅》中找一找它。
《尔雅·释丘》:“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如覆敦者,敦丘。”这里很清晰的提到了“覆敦者,敦丘”,这是丘中最为普遍的一种形态,而用来类比的是上古青铜器中的一种,敦鼎。这种敦鼎,由两个半圆形组成,下半圆为盛器,上半圆为盖。所以上文说“敦丘”,其实是说如同敦鼎上盖一样的山丘,“如覆敦者”,敦的上下两半都是半球形,盖回来都是敦丘之形。因此我们很容易就找出了“敦”这个字作为后世“桥墩”“土墩”的“墩”的源头,原因多半是因为“敦”有圆形、厚重之本意。这个字还能有更早的记录吗?有的。这个敦字也出现在诗经之中。《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娟娟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什么意思呢?宿营时支起的帐篷孤独如敦丘。我们可以参照今天草原上的蒙古包形态,和东北亚森林中游猎民族的帐篷。所以我们回到李白的诗“冶城访遗迹,犹有谢公墩。”谢公墩用来做什么呢?瞭望。

墩台:烟墩、炮台
那氹仔岛上的大墩小墩又与这个有何关系呢?这两个墩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查一下古人的相关记录。明代冯梦龙《智囊补·兵智·刘江》:“金州卫 金线岛西北之望海埚,地高可望诸岛,寇所必繇,实滨海襟喉之地,请筑城堡,立烟墩了望。”明代在沿海大立烟墩,用于了望和示警,如果发现海上来敌,就是燃烟相告,大陆一面的卫所城就会因此作出防范措施。明代这一传敬设施是遍布全国的,海陆都一样,是一种军事标准。我们可以参看明代的边防著作。《边政考》:“凡为堡十有二,崖砦八百一十有九,小墩七十有八,大墩十五,两月之间厥功告成,自是虏稀侵犯。”这是成书于明嘉靖二十六年,明人张雨的著作。这里头很清晰告诉我们,“小墩七十有八,大墩十五”,这些烟墩也分大小,人数配置和规制不同。沿海的墩台基本是大墩与小墩两两配合,这就是为何我们能在氹仔岛看到大墩与小墩并立的原因,这是一种规制。《民國廈門市志》:“嘉靖四十一年,總兵俞大猷請建沿海墩台,以備瞭望。”明清两代除了烽火传警之外,其实是墩、台并立的。什么是墩台?就是烟墩之外还有炮台,烟墩与炮台,也是配套设施。我们看一下福建泉州惠安的史料记载。《道光惠安县续志》:“马山墩台、南庄墩台、白沙墩台、乌西墩台、狮卷山墩台、岩鼓山墩台、鸡母山墩台、东吴埔墩台、承天墩台、后张墩台、白井墩台、前涂墩台,以上十三墩台。”所以什么是墩台?同一本志书写得分明。《道光惠安县续志》:“海防 崇武澳,在县东南四十五里。闽书:北接湄洲,南接日湖,东距海,南峙祥芝,泉上游也。原设城垣一,烟墩、炮台各三。”
今天山东的烟台、福州市的烟台山,以及上文提到的中山神湾镇的江中洲大排村南部有烟台山,即用于锁江的烟墩与炮台,都是历史上海防的产物,后人没有用“墩台”这个简称,而用了“烟台”这个简称。所以,如果氹仔是烟墩,那多半会有炮台设于此处。有吗?我们能从澳门地方文献看到设有炮台的纪录。《澳门文物录》:“纪念物 氹仔岛 嘉模圣母堂、氹仔观音庙、氹仔观音仔庙、医灵庙、北帝庙、氹仔天后庙、三婆庙、氹仔关帝庙、近码头之氹仔炮台。”注意上述文书中的两个信息,一个是氹仔关帝庙,一个是近码头之氹仔炮台。前者关帝庙也称武帝庙,这种庙看起来很寻常,古代民间给关帝立庙的却不多,主要还是军营供奉,民间崇拜扩散是清代中晚的事情了。因此氹仔当年是有中国军营的,为何不是外国军营?洋人自己有军神,不会给我们的军神立庙的。后者没有直接说氹仔炮台而用了一个近码头作为定语,这说明早年氹仔应当不止一个炮台,保留完整的可能只有这个近码头的炮台。不过没有关系,氹仔有炮台是肯定的。不但氹仔有炮台,路环岛一边也有。我们可以在路环岛的竹湾顶附近找到它,现在仍然还叫炮台山。这个炮台的存在,也能说明路环岛的山顶原本也应当设有烟墩的,所以路环之名,极有可能来自“瞭望”,“路”这个发音在广东可能受到了英文、拉丁影响,“look”,而环则有环顾之意,也与瞭望有关。

再说氹字
当一个地名使用了某一个很特殊的字,我们可能也不能武断认为用错了,哪怕这个字是有本字有源头的。为何?因为广东福建流传一句话:你父母给你起的大名可能是错的,但朋友给你起的花名,很少是错的。因此,我们看氹仔的”氹“字,一船凌波而来,似乎说的是先民的来历。“氹”字又如龙蛇,大半潜于海,剩一首脑高扬于水面。这是非常形象的今天氹仔的地形,从大陆发脉而来的山龙,在十字门散开,分成大小横琴和大小氹仔、路环,都如“氹”字所示。上文百度中介绍地形如鲸,也正是龙形露首的一种形象解读。所以今天去氹仔旅游,很难不被“龙头环”这样的地名吸引,这个龙头环的环当然明显是海湾之意,而龙头呢?就是“氹”字里那个昂扬出水的形态了。所以氹仔这些地名就很有意思,很生活很接地气。统治者建炮台和烟墩,甚至还有城池,以期构成坚强的海上门户,而百姓所求则不多,不过是在大排、石排这些几乎没有土地的地方,掏出一块土地,建立起村庄聚落,建起北帝庙(上水口)妈祖庙(下水口),买卖南北货、贸易东西洋,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