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八十年代吧,我第一次去天柱寺,那时我初二。乘大客车去的,是我中学春游最远的地方。现在去天柱寺就方便多了,自驾“天柱寺”半个多小时,乘公交也可以直达。上午九点不到,我已沿着景区步道漫步前行。转过山坳,天柱寺的飞檐刺破林雾,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叮当声惊起竹梢的麻雀。寺院依山就势,黑色牌匾上"天柱禅寺"四个金色大字;赭黄色的院墙蜿蜒成诗,黛瓦飞檐在黛色山影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千年时光都凝练在这一折又一折的屋脊之上。

透过大门,重檐的大雄宝殿突然撞进眼帘;三进院落随山势起伏层层递进,既得山川之雄奇,又含园林之幽趣,未入山门便先被这"深山藏古寺"的意境勾住了脚步。晨钟暮鼓里,天柱寺始终以谦逊的姿态融入自然:黄墙不掩山色之秀,黛瓦未碍云影之悠,连门前的放生池都成了天空的镜子,照见千年古刹在时光里的倒影。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有来历,一草一木俱含深意,当暮色为飞檐镀上金边,你会忽然懂得,所谓禅意,从来不是远离人间烟火的高深,而是让建筑与山水彼此成就的温柔契约。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游丝般的晨光,四进院落的格局如佛经里的曼陀罗。天王殿的四大金刚怒目圆睁,大雄宝殿的香炉青烟袅袅,观音阁的檐角风铃与五折瀑的轰鸣遥相唱和。住持永觉法师正在禅房泼墨,宣纸上"自然艺术禅"五个字墨迹未干——这位油画家出身的僧人,将西方油画的光影融入东方禅意,让古寺的晨钟暮鼓多了几分当代的诗意。寺前冷水泉的涟漪里,倒映着米芾"第一山"的摩崖石刻。相传当年书圣醉卧山巅,以竹管蘸泉挥毫,墨色随溪流蜿蜒成"第一山"三字。正午时分,阳光穿透弥勒峰的岩隙,在石壁上投下佛陀拈花的剪影,与赵师秀笔下"池水夜观深"的意境遥相呼应。转过藏经阁,五折瀑的银练突然撞入眼帘。

晴日里,飞瀑如素绢裁云,水珠在阳光下幻化成七彩虹桥;若逢雨季,又化作银河倾泻,轰鸣声震得岩壁上的千年蕨类簌簌作响。崖壁上"万丈霓虹"的摩崖石刻被岁月磨得发浅,却仍能辨出清代潘衍桐的惊叹——当年他站在此处,怕也是被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午后该登千步梯了。白水水电站的那条最险峻,铁门缠着铁链,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危险勿近”四个字被风吹得晃荡。走近才发现没锁,拉开门,石阶才显出来。

花岗岩的台阶被踩得发亮,每级宽不过半米,深可没踝,左侧的铁栏杆生了薄锈,扶手上缠着野葛藤;右侧的灌木丛里,偶尔有风刮过,扫落几片枯叶,沙沙响得人心慌。越往上越陡,石阶几乎成了直角,我扶着铁栏杆一步步挪,每走十级便要停下来喘口气。山风从头顶灌下来,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倒把汗意吹散了些。千步梯的险峻远超想象,近1600级石阶近乎垂直悬挂于美人崖,左侧是刀削斧劈的绝壁,右侧铁索在风中轻晃。登至半途,山风裹挟着松涛灌入耳际,恍惚听见五十年前建设者们的号子——那些肩挑镐挖的社员们,曾在这峭壁上凿出这条"天梯"。山风掠过,带来阵阵松涛声,混着远处电站的轰鸣,倒像是天地在合奏。回望,千步梯像条灰色的丝带,挂在绝壁之上;往下望,来时路已隐约在云雾中;山下路上,倒是偶尔能看见几个行人,像蚂蚁似的慢慢移动;抬眼望去,远处东海淼淼,与天际的积雨云连成水墨长卷。登上山顶,比之千步梯,眼前几乎便是一马平川。连续的水库依次出现,白水水库,后坑水库,山门坑水库,峰台水库,就像天上掉落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浓绿翡翠,镶嵌于山头,大为养眼。此时的大坝、栏杆、湖水,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成了大家最深情的背景。

突然间,一下子明白了水库下方美人瀑的取名由来。如若山水不加阻隔,自然流淌,挂壁而泻,该是何等秀丽。水飘飘似长纱,壁莹洁若冰肌,美人之瀑,自然得名。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石阶上镀了层金,我忽然明白,这险峻的不是山,是时间——它用亿万年光阴,把这花岗岩凿成了阶梯,又用风雨作笔,在上面写了满篇的故事。下山时,风里飘来山脚下人家的饭香,混着松针的气息,倒比山上的云更实在些。这半日的光阴,我在古寺里闻过禅香,在瀑前淋过水雾,在谷中寻过仙踪,在湖畔看过云影,又在千步梯上摸过时间的刻痕——原来最妙的风景,从来不在终点,而在脚下一步步踩过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