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把一个装着三十万现金的黑色塑料袋,猛地摔在我脚下。
“拿着!滚!”
他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浑浊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恨意。
我妈在一旁,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
我弟李伟,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脸上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冷笑。
他老婆翠花,则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挺着胸,下巴抬得老高,嘴角撇着,眼神里全是鄙夷。
“哥,听见没?爸让你拿着钱滚。”
“三十万,不少了。你在北京当牛做马,得挣多少年?”
“做人得知足,别太贪心。”
我看着脚下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袋子,红色的钞票从破口处露出一角,刺眼得像一滩血。
这里是北京密云,我的老家。
我生于斯,长于斯,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一个闯入别人家里的强盗。
事情,要从三天前我妈打来的那个电话说起。
二
“峰啊,这周末有空吗?回家一趟。”
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客气,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我考上大学,在北京扎下根,妈跟我说话,向来是理直气壮的。
“家里没酱油了,你下班顺路带一瓶回来。”——那是刚毕业,我和他们一起挤在北京租的地下室里。
“你弟要买电脑,你给拿五千。”——那是我刚工作两年,工资还不够自己花。
“你侄子要上幼儿园了,赞助费还差两万。”——那是我刚结婚,正和老婆小林攒首付。
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是老大,是家里第一个飞出去的凤凰男,理应反哺家庭,理应帮衬弟弟。
可这一次,她太客气了。
“妈,出什么事了?”我问。
“没事,没事,就是……就是你爸想你了,家里做了点你爱吃的,回来聚聚。”
电话挂了,我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老婆小林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妈又有什么指示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就说想我了,让我周末回趟密云。”
小林撇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给我热饭。
她是个好女人,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对我家里这种近乎“吸血”的模式颇有微词,但每次我把工资卡里的大半交给她,让她给老家汇过去时,她也只是叹口气,从没真正阻拦过。
她知道,那个家,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债。
周六一大早,我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从北京的西五环,一路开到了密云水库边的老家。
村子变了样。
曾经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
路两旁,不少人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外墙贴着崭新的瓷砖,门口停着小汽车。
我们家的老宅,在村子最深处,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青砖灰瓦,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我爸正坐在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听到动静,赶紧擦着手出来,脸上堆着笑:“哎哟,我大儿子回来了!快,快进屋,外面晒。”
我弟李伟和他老婆翠花,正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电视,嗑着瓜子,见我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哥回来了。”李伟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翠花倒是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给我倒了杯水:“大伯哥,一路辛苦了。瞧你,在北京待久了,人都白净了,哪像我们,天天风吹日晒的。”
话里带刺,我不是听不出来。
我把从北京带来的烤鸭、点心放在桌上,笑了笑:“你们也辛苦。”
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闷。
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酱肘子、炖鲤鱼、炸咯吱……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眼神却躲躲闪闪。
我爸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脸喝得通红。
李伟和翠花倒是胃口很好,大快朵颐,还不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压抑。
三
晚饭后,我爸终于放下了酒杯,清了清嗓子。
“阿峰,叫你回来,是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来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爸,您说。”
李伟把电视声音关小,翠花也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咱家这老宅子……要拆了。”
我心里一动。
这件事,我早有耳闻。村里要搞旅游开发,我们这一片正好在规划区内。
“是好事啊。”我说,“能赔不少钱吧?”
翠花抢着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可不是嘛!按人头,按面积,算下来,一共能给三百二十万!”
三百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我在北京,年薪税后也就三十万,不吃不喝,要挣十年。
我看着爸妈,又看看弟弟弟媳,忽然明白了今天这顿饭的意义。
这是一场鸿门宴。
果然,李伟开口了。
他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扔,慢悠悠地说:“哥,这钱呢,我们商量过了。”
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爸妈跟着我们住,这老宅子也是我们一直在看管、修缮。这些年,你呢,在北京享福,家里这点几瓜两枣的事,也指望不上你。”
“所以,这笔钱,理应归我们。”
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享福?
我在北京,住着六十平米的老破小,背着两百多万的房贷,每天挤两个小时的地铁上班,为了一个项目,可以连续加班一个月。
这就是他口中的“享福”?
我看向爸妈,希望他们能说句公道话。
我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不说话。
我爸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看着别处,就是不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翠花见我没反应,又加了一把火。
“大伯哥,你可别误会,我们也不是说一分钱不给你。”
她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像是在施舍。
“我们商量了,给你三十万。你在北京买房,我们也没少帮你吧?当初你结婚,爸妈可是把养老的钱都给你了。做人,得讲良心。”
“噗嗤。”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是气笑的。
我结婚,爸妈是给了我五万块钱。
但这五万,是我工作头三年,每个月雷打不动寄回家的三千块攒下来的。说白了,是我自己的钱。
至于我在北京买房,首付是我和小林两个人,省吃俭用,加上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凑够的。他们,一分钱没出。
这些年,我往家里寄的钱,给爸妈买的药,给侄子买的玩具、衣服,零零总总,加起来何止三十万?
现在,他们用三十万,就像打发一个乞丐一样,想买断我作为这个家儿子的所有权利。
“你们……商量过了?”我看着我爸妈,一字一顿地问。
我妈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就这么定了!”
他吼道,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弟弟不容易,守在家里,照顾我们两个老的。你在外面,有出息,也不差这点钱!”
不差这点钱?
我差!我太差了!
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金、父母的养老金,哪一座不是压在我身上的大山?
我以为我拼命工作,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成了理所当然。
我所有的辛苦,都成了“有出息”。
而我,也顺理成章地被排除在了“家人”之外。
四
那一瞬间,积压在心里多年的委屈、愤怒、失望,像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不容易?”
我的声音在发颤,指着李伟。
“他哪里不容易?!”
“三十岁的人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村里介绍的活,干两天就嫌累。天天在家打游戏,靠着你们二老的养老金过活,这叫不容易?”

“翠花,你呢?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攀比谁家的包是新的,谁家的车是好的。孩子的学习你管过吗?家里的地你下过吗?这叫不容易?”
我又转向我爸妈,眼圈红了。
“爸,妈,你们说他不容易,那我呢?”
“我在北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到家。为了省钱,中午只敢吃十五块钱的盒饭。我老婆,为了多赚点钱,生完孩子三个月就回去上班,奶水都憋回去了!”
“我们俩,十年,整整十年,没买过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没出去旅游过一次!”
“我这么拼,是为了什么?!”
“我每个月给你们寄钱,给你们买药,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地往回拿东西,我图什么?!”
“我图的,就是你们能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图的,就是我累了、倦了,回头看,家里还有一盏灯为我亮着!”
“可是你们呢?!”
“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一有好事,就把我撇得干干净净!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外人!一个会挣钱的工具!”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伟和翠花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爸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你……你别血口喷人!”李伟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只是底气明显不足。
“我血口喷人?”我冷笑。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努力,只想躺着赚钱!现在机会来了,拆迁款,三百多万,够你们躺一辈子了!”
“所以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踢开,是吗?!”
“你们怕我分走你们的钱,怕我打扰你们当一辈子寄生虫的美梦!”
“李伟,我告诉你,这不可能!”
翠花尖叫起来:“李峰!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辛辛苦苦照顾爸妈,你就动动嘴皮子,凭什么分钱?这钱就该是我们的!”
“照顾?”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去年爸住院,是谁请假一个星期,在北京跑前跑后,联系医生,垫付医药费?”
“前年妈做手术,是谁守在手术室外一天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
“你们所谓的照顾,就是给他们做两顿饭吗?!”
“那好啊,这些年我为这个家花的钱,请你们一笔一笔,还给我!”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戳破了他们最后的伪装。
李伟的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他妈的还想把钱要回去?我弄死你!”
我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抄起桌上的酒瓶,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个逆子!你要逼死我们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弟弟狰狞的面孔,听着妈妈绝望的哭声和弟媳恶毒的咒骂。
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这个我用尽全力去爱,去守护的家,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五
激烈的争吵过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挣开李伟的手,慢慢地坐回椅子上。
我的情绪,从刚才的火山喷发,迅速冷却,变成了冰冷的灰烬。
我知道,跟他们讲感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不配。
既然感情靠不住,那就只能讲道理,讲法律。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桌上。
那是一份公证书。
“这是什么?”翠花警惕地问。
“你们可以看看。”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伟狐疑地拿起文件,翠花也凑了过去。
他们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难看。
那份公证书,是我前年回来给爸办出院手续时,顺便去办的。
内容很简单:这栋老宅,当年翻盖的时候,我刚工作,出了三万块钱。虽然房本上是我爸的名字,但公证书上明确写明了,我拥有这栋房子百分之四十的产权。
当时办这个,我并没有想太多。
只是我一个学法律的同学提醒我,亲兄弟明算账,尤其是在农村,很多事情口说无凭,留个书面的东西,能避免以后不必要的麻烦。
我当时还笑他想多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这……这是假的!你伪造的!”翠花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上面有爸的亲笔签名和手印,还有公证处的钢印。是真是假,你们可以拿去鉴定。”我淡淡地说。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当然记得这件事。
当时我跟他说,办这个是为了以后申请北京的什么政策,能有个资产证明。他没多想,就跟我去办了。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大儿子,会留这么一手。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无尽的悲凉。
爸,是你,是你们,亲手教会了我,什么叫人心叵测,什么叫未雨绸缪。
“李峰!你……你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李伟把文件狠狠地摔在桌上,指着我的鼻子骂。
“算计?”我抬起眼,目光像冰一样冷。
“如果今天,你们能好好跟我商量,哪怕是说,爸妈年纪大了,你们照顾辛苦,想多留一些,我李峰会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会主动提出来,三百二十万,爸妈留一百万养老看病,剩下的,你们拿大头,我拿小头。我甚至可以一分不要,只要你们能真心实意地孝顺爸妈!”
“可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做的?”
“你们把我当傻子,当外人,想用三十万就把我打发了!”
“现在,我跟你们讲道理,讲法律,你反过来说我算计?”
“李伟,翠花,我告诉你们,这房子,我有百分之四十的产权。三百二十万,属于我的那一百二十八万,我一分都不会少拿!”
我的话,掷地有声。
李伟和翠花都懵了,他们大概没想到,一向对家里予取予求的我,会变得如此强硬和“无情”。
我没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向我爸妈。
“爸,妈。”
我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
“这笔钱,我不会全部拿走。属于我的份额里,我会拿出八十万,存一个专门的账户,由我来保管,作为你们二老的养老和医疗备用金。密码,我会告诉你们。”
“剩下的钱,你们想怎么给李伟,我管不着。但前提是,这个账户,必须由我控制。”
“我信不过他们。”
我指着李伟和翠花,毫不客气。
“这笔钱到了他们手里,不出三年,就会被挥霍一空。到时候,你们生病了,需要用钱了,找谁要去?”
我妈的哭声渐渐停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爸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小儿子的德性,他比谁都清楚。
“还有。”我继续说。
“赡养父母,是每个子女应尽的义务。不能因为我人在北京,就全部推给李伟。同样,也不能因为李伟在身边照顾,就剥夺我作为儿子的权利和财产继承权。”
“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除了给你们的钱,还会再请一个护工,每周来家里三天,帮忙打扫卫生,陪你们说说话。钱,我来出。”
“至于李伟,他必须出去找个正经工作。否则,属于他的那笔钱,我建议也由你们来保管,每个月给他发生活费。”
“我……”李伟刚想反驳,就被我打断了。
“你没有资格反驳。你如果不同意,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这笔钱什么时候能到手,就不好说了。村里的开发,可等不了那么久。”
我冷静地,一条一条地,说出我的安排。
每说一条,李伟和翠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啊,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那个愚孝的、任劳任怨的、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大哥。
而不是现在这个,冷静、理智,甚至有些冷酷的,懂得用法律和规则来保护自己的李峰。
说完这一切,我站起身。
“我的话就这么多。你们考虑一下。”
“明天早上,给我答复。”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院子里的夜空格外清朗,星星很亮,密云水库方向吹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胸口依然堵得慌。
我赢了吗?
或许吧。
在道理和法律上,我占了上风。
可是在感情上,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失去了我曾经无比珍视的家。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峰,关于老宅子,有件事,你爸妈和李伟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