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练塘镇的下塘街,不想拐弯抹角,那里就是故事的起点,也是上海人不怎么多提却总有人来看的地方。老街一头,有一株白玉兰,树高8.7米,胸围0.72米,冠幅6米,树龄百年有余,比很多同龄人都顽强得多。人们给它编了一个编号0660,说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古树名木之一。这个编号的意义大吗?大概没什么人真的去想过。但它就在那条下塘街,每年春天照样开花,照样站在铜像馆一隅,风吹雨打、枝叶不倒。它不在闹市中心,却比大多数市中心的树有来历。你说这故事是不是有点意思?

上海人喜欢白玉兰,说它是城市的象征。不过真正看到它的人,也许没几个。青浦区本身就有六千多年历史,考古学家每年还抽时间来刨和琢磨。古树更多,据权威部门—上海市绿化管理局—统计,青浦现存古树名木共142株,包括银杏、松柏、桂花、女贞、紫薇、香樟等等,种类不少。白玉兰,就是这么一棵,被老练塘镇的人记在心里,列在古树编号名单头几位。
这一带的房子也老,以前叫章练塘,早期造船。民国建筑,坐北朝南,占地约640平方米。四进三开间,前头是门面平房,后边接两层楼,再往里是走马楼,最后平房附屋。这种院子,在江南水乡算不新鲜。但把一棵大白玉兰种在二埭天井,根系窜到堂前右,树干还斜着靠到堂前左边,这就有点讲究。谁当初种的,说不上来了,也没人究竟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古人爱讲涵义,祥瑞什么的,本来就是江南故事必备套路。要是换个说法,也许这棵树其实属于大家,没人拥有,也没人失去。

眼下,这栋房子已经改造成领袖铜像馆。馆里静静摆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云,以及新中国十大元帅的铜像。铜像下面这棵白玉兰,每年春天都开,花骨朵一夜之间全张开了。偶尔有些游人会抬头看一眼,很少有人注意到它具体是多少年。但只要站在那浅灰色的瓦片下,无论热闹安静,树总是在。你说它象征坚韧也好,是情感寄托也行,谁又在意呢?
练塘镇从古至今,地势总是有点低。水多,地肥,气候湿润,四面八方都是河网。镇中心一条市河过去就是商铺,是江南水乡古镇的标准格局。老街两边的民宅,前门沿河,屋后临水,楼台筑得高高的,既堆货又乘凉。上塘街临街全是连片两层小楼,门对人来人往,下塘街多是圆头山墙的宅院,粉墙黛瓦,老派江南感觉。石桥横跨市河,一面连通了日常生活,一面承接着地理与历史的缝隙。这种地方,四季分明,一到春天花开得扎堆,秋天就是水面雾气升腾,不用刻意营造,氛围感总在。

可是练塘最出名的,还是陈云。说陈云,不得不讲讲那个纪念馆。纪念馆就在镇上,2000年建成的,一切照章办事——展示了他的生平业绩,陈列一些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录音机,打补丁的衣服,党费收据,老式红旗牌公务车,一应俱全。有人说这些文物朴素,其实更多是普通。革命岁月里能留下来的东西,没几个光鲜亮丽。看展的人多半奔着怀旧,不见得真有什么企图。
陈云故居也还在,下塘街95号,算不上富丽堂皇。一进是店面,陈云小时候蹲在灶边烧火,替舅父母打杂,日子清苦。母亲早逝,舅父母接过抚养重担。那会儿家里日子紧巴巴,哪里有额外的钱?可舅父还是咬牙让陈云读了两年小学。即便如此,中途还是好几次辍学。在舅母亲戚的帮助下,11岁的陈云才去青浦县乙种商业学校学珠算,记账也算是技能。说真的,那时的学徒根本没人关心什么“前景”,只是活着、温饱足矣。

再后来,书念不上,全靠自己泡在长春园书场,听评弹的本事选得好。舅父带去,自己偷听,蹲在墙边一连听了多个晚上。评弹这玩意儿,不需要门票你也能学会故事结构,能复述,脑袋瓜子灵活。他买不起票,白蹭,久而久之全记了下来,很普通的设定,不普通的坚持。有段日子公立颜安小学的老校长杜衡伯,发现了蹲在锅台烧火的小伙计。谈天觉得孩子头脑灵光,又晓得其家境,便替他联系重新上学,高小部直接免学费。这已经是陈云十二岁的秋天。两年后,他以极好成绩毕业,却还是念不起更高一级的学。
就这样,命运又把他甩回原点。好不容易,班主任张行恭帮他弄了去上海商务印书馆当学徒的机会。他才十四岁,一脚踏出去,走向大城市。其实这时他离开练塘,人生轨迹与很多人重叠又骤然分开,没什么戏剧性。想深一点,这样的经历,在旧社会太多。有人说,这就是伟人的早期磨难,也是江南水乡无数孩子的影子。

老宅现在还在,店铺后有两层小楼,楼下一间算是陈云的房间。母校颜安小学离故居不过几百米,书院格局还在,教室的门窗早已换了几茬。颜安小学的历史会让许多练塘人自豪:始于清朝光绪十五年,名字源于颜渊—出身贫寒、求知欲强,是许多名人“启程”的地方。吴志喜、方强、高尔松这些名字,也只能在专业学者的笔记里常见。抗战期间曾有一位投身报国的方强,后来牺牲,消息传来几乎没人不叹气。小镇的水波里,一代又一代人感受到那种脆弱和热血。
同样诡异的是,青浦的革命历史似乎总是和“贫寒、困顿、顽强”这些词绕不开。有说法“穷苦人家出能人”,可后来不一定都是这样。有人挣扎一生,默默无闻。可有人像陈云,走出家乡,成为波澜壮阔的历史节点之一。到底是命运注定,还是个人拼出来?谁也说不清。

当然,这条街市的风景、人物,或者说这些遗迹,本身就混杂着太多细节和未解之谜。白玉兰的历史、练塘镇改名、三县合辖、后来搭上上海的快车、城区变更……各路线索你追我赶,总有遗漏,也没谁真的能彻查。就算查到了,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树、这些房、这些人,还是把江南水乡滋味保留了下来。
至于那株百年白玉兰,如今还照常开花、常有人拍照,花期到了比谁都积极。领导人铜像馆旁边矗着它,在游客里算不上主角;但春天粉白一片,比什么都亮眼。或许,有些人对它仅仅报以一瞥,仅此而已,另一种意义上的“见证”。

事情推陈出新,旧的故事总在新一轮人群里悄然消逝。练塘的老街、评弹、故居、古桥、古树……是不是将来还能这么安稳地过下去?没人猜得准。书生意气、命运安排,谁能搞懂哪一头是开头,哪一头该怎么结尾呢。
这地方和这些人,像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滴水,有痕迹,又马上被淹没。可不管怎样,白玉兰还活着,铜像馆门口照例花开,练塘的水依旧东流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