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褶皱里矗立着223座烈士墓碑,独立摄影师李君放用十余年时间,为河北平山县200多位抗战老兵留下最后的影像。他说:“老兵离去,只是走出了时间,而他们的故事都在。”
抗战中妇女的“战场”
英英前方去打仗 我在后方来支援
99岁的韩三妮摩挲着丈夫单景书的照片,轻声念叨着他的小名:“英英前方去打仗,我在后方来支援。”她并非战场上的士兵,却是抗战的见证者,抗战时期她加入妇救会,为前线的战士做后勤,纳鞋底、拆洗棉衣,帮忙照顾伤员,这是韩三妮的“战场”。
走进小院老人一眼就看到了李君放,拉着他的手让他赶紧坐下。老人屋子里陈设简单,外观已经掉漆斑驳的五斗橱上摆着一排相框,最显眼的位置是丈夫单景书的照片,是李君放在老人在世的时候拍下的。
李君放小心翼翼拿在手里指着照片里的人问:“还记得是谁不?”“这是英英啊不是?(单景书小名)”韩三妮的手在相框上来回擦拭,嘴里念叨:“英英前方去打仗,我在后方来支援”,浓浓的平山口音像是诵出一段歌谣,丈夫参军打仗的过去从老人的记忆里翻涌而出,她久久重复这一句话,也想把相框擦得更亮。

2012年,摄影师李君放为单景书、韩三妮拍摄合照。李君放 摄
单景书,1924年10月7日出生,2024年6月20日过世。平山县上三汲乡单杨村人,务农。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期间所属部队为晋察冀军区,解放战争期间参加了解放石家庄战役和解放太原战役等。1944年入伍,1955年退伍。
李君放能清晰地讲出这位抗战老兵的简历,他是2012年第一次和单景书接触,直到老人去世,他造访这个小院十多次,几乎每年都要去上一趟。“他们还都是普通的庄户人,老两口相伴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我就把他们当亲人一样,逢年过节只要回去就一定看看老人。”李君放相册里珍藏着单景书的一张黑白照片,老人站在院子里,身后是土墙,脚底是满院的落叶。
去年单景书老人离世。眼见着相册里的抗战老兵一个一个离开,对李君放的冲击最大。
院里的牡丹我帮你照看
沙飞镜头下的参军青年走完了一生
老兵刘梦元的院子荒了十年。李君放再次走进院子,熟稔地擦拭印在泡沫板上的照片,照片里面的老人就是刘梦元,他曾是著名抗战摄影家沙飞镜头下的积极参军抗战的青年。
刘梦元的小院在岗南水库边上,院里有梨树、桃树、杏树,还有牡丹,老人已经去世了近十年,6月的平山气温也逼近30摄氏度,原本郁郁葱葱的牡丹已经谢了。“明年开春把这些牡丹移栽点儿回去。”老人在世的时候,李君放和刘梦元经常坐在屋门口聊天,牡丹淡淡的香味不时飘来,影像和气味都记载着一段抢救式拍摄的故事。
2011年,李君放开始拍摄平山老兵。此前他一直在研究著名战地摄影记者沙飞的作品,偶然在沙飞的代表作《胸前戴着大红花,一心要当八路军》中发现平山青年刘梦元,随后他带着打印出来的照片,探访年逾九旬的刘梦元,老人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自己。

沙飞代表作《胸前戴着大红花,一心要当八路军》,左一为刘梦元。
“刘梦元的个子不高,但是很有力量,90来岁了还下地干活,爱看书,眼睛还不花。”回忆起刘梦元的样子,李君放还清晰记得他的生活习惯,他说老人对自己的生活很有规划,哪块地里种花生、哪块地里种菜,他都有自己的打算。要是赶在秋天的时候去见刘梦元,他总会叮嘱“君放,你走的时候要带一点儿花生”。
刘梦元去世的时候,灵堂上就摆着李君放为他拍的那张照片。“这个场景,这个照片,我不止一次拍过了,但是我就是习惯了,感觉老人还在这个(小院里)。”刘梦元去世后,李君放每次来小院都会把老人的照片摆好,在桌上、灶台上、家门口拍上几张。“我很恍惚,感觉老人还活着,没有走远。”
告别刘梦元的那天,李君放又习惯性地在微博写上几句:2016年8月27日,老兵刘梦元94岁寿终,今日入土为安,按老家风俗喜丧,孩子们给他请了响器班,点了戏。老刘的墓地是自己选的地儿,墓地北靠青山,山上柏树葱葱,正前方是碧波荡漾的岗南水库,水库南岸青山为屏。上世纪90年代初老刘就请人用青砖为自己砌好了墓地,或许二十多年前老刘就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所有的人,无论高低贵贱,终将都会谢幕......
兄弟啊看你来了
96岁老兵去陵园寻找“战友”晕倒
1939年3月24日,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五团在平山东黄泥成立,全团5000人,大多是平山子弟,五团是晋察冀军区主力团之一,守卫着边区南大门。晋察冀军区五团在平山驻扎5年之久,有记录的战斗就有225次,被群众称为“滹沱河畔的钢铁部队”,这些英雄战死后有一部分魂归故里,就葬在平山县的闫庄烈士陵园里。
闫庄烈士陵园位于石家庄市平山县王坡乡境内,安葬着223名抗战烈士。李君放相册里有一张极其震撼的照片就在这里偶然记录。
“我第三次见老兵王国泰的时候,他主动跟我说,想去看看死去的战友,让我开车带着他。”李君放还记得,2014年夏天那次,两人去烈士陵园的路上,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时年96岁的王国泰平时很爱聊天,但这一路上没说一句,眼睛直直地看着车窗外的公路若有所思。
夏天的野草疯长,老人慢慢在陵园里行走,看到熟悉的名字就手托着墓碑,缓缓俯下身扒开野草仔细看看。李君放没敢上前,远远地看着老人,当王国泰颤抖的手抚过墓碑上战友的名字“李文章”三字时,哮喘突然发作,栽倒在碑前。“这里埋着老五团223人,都是他的兄弟!”
李君放的相册里的那张照片就是抓拍了这一刻。
对于那一次的拍摄,李君放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老人比较激动,天气也热,扶着碑看名字的时候就突然栽倒在地,守陵的两口子也在,就赶快拿来小马扎,扶老人坐下,我都不敢在那个地方待了,拉着老人就回到县城。”

2014年,摄影师李君放在闫庄烈士陵园为王国泰留影。李君放 摄
空椅子的照片
老兵渐渐离世提醒他 老兵拍摄要抓紧
“一个老兵的经历是故事,一百个老兵的经历就是历史。”李君放说。
暮色中,汽车驶过太行山道,那些被时间卷走的生命——王国泰扶碑的身影、刘梦元的花生、刘增英的藤椅——通过数万次快门重新占据记忆。

2014年4月,老兵史悦三参观李君放的线下影展。李君放 摄
完成影集《平山老兵》的拍摄后,李君放举行过多次线下展览,展厅尽头总会挂着一张名叫《空椅子》的照片。
“拍老兵永远有遗憾。”李君放说。2012年冬,他如约去拍老兵刘增英。老人也曾参加过平山团,抗日战争时期,平山团屡建战功,被聂荣臻司令员誉为“太行山上铁的子弟兵”。
2012年12月,李君放找到刘增英时,得知他过往的经历很丰富,李君放也想向老人了解一些平山团的事,于是两人约好下次找时间在老人家住上几天,给老人好好拍一组照片。
一个月后李君放来到老人家中,得知老人已经过世,于是他在上次为老人拍照的地方,摆上老人的藤椅,留下了一张只有椅子的照片。“当时盯着椅子眼泪就挺不住,我很少哭,但那一次不知道是后悔还是难过。”刘增英的离去像是一记重锤砸过来,提醒李君放,老兵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要加快拍摄。

2013年1月,摄影师李君放为刘增英的空椅子留影。李君放 摄
健在的老兵
不需要多言 他们本身就是一段抗战故事
“老兵走了也一样,就是走的那两天大家会议论,以后大家很少再提起了,有这张影像在,人们还知道老人活过、存在过。”这也是李君放十多年坚持做这件事的动力。
他记录下许多老兵的日常:扛着铁锹拿着板凳行走的霍普;拿着锄头站在田里的封玉堂;拄着拐站在战友墓碑旁的王国泰......看过照片的人从这些看似平常的照片里总能读出抗战老兵眼睛里的坚韧。
10多年前第一次拍老兵,他还能找到200多位在世的老兵,今年春天参加完一位老兵的葬礼后,他联系过的平山县老兵就只有三位还健在。
王三吉是平山县苏家庄乡东红岭北村人,1945年参加八路军,所属部队为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1948年8月退伍回乡,目前因为年事已高完全靠儿子照顾起居。
李君放来看望他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都守在家中,家是刚翻新的。看着有客人来,王三吉的大儿子急忙把空调调得低一些,他说老人只能躺床上,平时屋里都不会太凉。二儿子把父亲的床靠背升到合适的高度,兄弟俩再一块把老人扶起来。
101岁的王三吉躺在床上,两个儿子小心地扶他坐起,当看到有人来家里看望他,老人眼中突然有了光亮。“虽然老人没法说话了,但你们来他心里高兴,眼睛一下就亮了”李君放这十多年追的可能就是老兵眼里这一瞬间的光。
2025年6月,李君放来到老兵马锁成家中,老人的晚辈将他从房间扶出来倚靠在沙发上。这是李君放第一次见马锁成,对他的镜头来说,这是一位“新兵”。
马锁成女儿将父亲的退伍证在茶几上一字排开,李君放却把相机放在脚边,坐在小板凳上望向老人——这位99岁的老兵也很难连贯表达,但眼神依然坚毅,说起抗日战争他有什么深刻记忆?马锁成艰难地唱起:“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他想唱清楚每一个字,胸膛用力起伏,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屋子里的安静像锁住了空气。
“先等等,让老人歇口气。”李君放对老人的家属说。再后来的采访,大家没有再提问,斑驳的光影爬过马锁成的手背,岁月在上面留下的褶皱里藏着那段烽火岁月刻下的故事。
“他们活着本身就是历史,他们不在了,照片会记住他们的故事。”对于李君放来说,哪怕是生前来往十几次的老兵,在送走他们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2011年李君放开始拍摄平山老兵,在世的老兵有275人。到2025年8月,河北平山县在世的抗战老兵仅剩下3人。
专题策划 郭超
记者 胡瑞 蒋鹏峰 刘鑫 陈超
实习生 陈君晨 沈佩瑶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