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那里其实没有桥。
而且在我的家乡话里面,外婆也不叫“外婆”,叫“家家”,字面是这么写,实际上读音为gāgǎ。小时候一直以为就是我们乡下这么喊,后来才晓得其他的方言也有这么叫的,始终有点不服气,觉得我们的叫法,肯定比其他的地方叫得正宗些。
家家屋的村名是罗家祠堂,必经之路是王家冲,以至于差不多都认得我,每次路过都有人盘我:“又来王家冲,带米来冇?”遇到大人问,心里会不高兴,但也会骄傲的大声:“我的家家屋的米多得很,不用我带!”遇到小娃有模有样的学着盘问,我就翻个白眼:“我去罗家祠堂,又不是去王家冲!”话是这么说,平时组建队伍一起玩,也少不了在那里,更何况这些小小的“村匪路霸”们,都是寒假暑假的前后,我每天都想着的小伙伴,所以说归说,玩照玩。
家家那里不只是没有桥,甚至连塘都不多。
幸好门前有一个塘,春天放鸭子捡鹅蛋,夏天阵鱼网虾摸螺蛳,收获也还行,秋天有点菱角,晒干放到冬天吃,冬天没什么就只能敲冰块玩了,塘下边有几块厚重的石板供人行走,勉强算是桥吧!这个仅有的塘,承包了我童年的大部分快乐,尽管我在这塘里打水漂,瓦片经常漂不几远。
岂止是塘少,那时候也没有通公路,村周围都是山,一直绵延到很远。山下有古井和竹林,我跟着家家去菜园,油籽树的花落在地上,好像毛毛虫,赤脚走过时,心里果然会是毛毛的。偶尔还能发现拱桥虫,看它爬一步身子拱一下,觉得它比别的虫子聪明多了,自己带着桥,想去哪里玩确实自由,很是羡慕。
但毕竟我不是拱桥虫,很多路,来去都不由我说了算。
甚至过了塘埂往东走,家家都要喊住我。
那边只有一户人家,姓高,人不高,院墙很高,我们还在住黄土砖屋时,他们开始做水泥砖屋,两扇大铁门也高,平时掩上看不见里面,有凶猛的狗子叫。哥哥不么理人,妹妹小名叫“欢欢”,偶尔找我跳皮筋,但是玩不了一会儿就被她妈妈喊回去。我去过她屋的一次,远远的绕开狗子,新屋很干净,小玩具很多,长满花花草草的院里,她妈妈穿着好看的裙子,跟我平时见到的听说到的,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她们很陌生很神秘,到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去得最多的,还是华舅舅屋的,去他屋的家家就不么管我了。
穿过低矮的南门土墙和新篾编的栅栏,去看他摆弄收音机,看他养的大兔子,村里娱乐实在不多,最喜欢的是还是组织看露天电影,能走得动的基本上都去了,小娃都事先说好哪个年轻人帮忙背着或者带着。我大多数是他背去又背回。去时因为高兴,会走几段路,遇到了不好走的沟沟坎坎与坡道,还是他背,而返程时就不想走了,常常在他背上晃着晃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就已经到了自己屋的。
看过什么露天电影早忘记了,小伙伴们如何嬉闹也忘记了,只记得在华舅舅背上,秋夜的风,软呼呼的吹过我的耳朵,歪着头就看得到星斗,像眼睛,一闪一闪。
村子虽然不大,也有我很少去玩的地方。
从家家屋的出门右转,有一排接近荒废的老宅,墙上刷着几个依稀可辨的大字“农业学大寨”。有的做了圈,系着一头老黄牛,我经过时它偶尔转头与我对视,然后它低头继续嚼草,我继续赶路。牛圈很大,旁边有个厢房,平时是空的,快过年时会用来存放舞狮用的各种道具,纸扎的彩灯莲船等等,五颜六色很好看。我也只能在门外看看,因为这里,是大人明令禁止进去的地方。
这一排老宅中间没什么人住,最西边有个独居的爹爹,须发全白,天气好时会坐在门前,用一个放大镜慢慢的,看厚厚的古书。他不跟我们说话,我也不晓得喊他什么,其实我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看我们,甚至没有看所有过路的人,虽然他喜欢在门口枯坐。他屋的有个黑白电视,只要没停电就开着,夏天的黄昏,八频道的新闻播完,天气预报的声音会准时响起。
再翻个小土岗,靠西的屋地势都比较低,正路边的一家,兄弟俩喜欢在门口追跑,喂猪的女人,有着卷发和浓眉,微黑而粗糙的脸上,几乎所有的表情都是木然的,兄弟俩喊她婶娘。我总以为他们没有妈妈,长大了才晓得,算命先生说他们兄弟俩不能喊妈妈,要喊婶娘才能消灾。大家也没看见他们究竟有什么灾祸,平时的日子也跟我们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是既然算命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还是小心翼翼的听话为好。
一辈子不能喊妈妈,又怕么斯呢?只要那些看不见的灾祸不出现就好了。
我来去家家屋的,必须经过他们屋旁边的路上,每次遇到了她会问:“是不是你妈妈送你来的啊?”我赶紧点点头走开,有点怕看她直直的目光,走远了回头再看她时,她还定在那里看着我们。
家家说她也是离我们那不远的双河的姑娘,年轻时长得真的是好看呀!
我一直以为双河是两条河,像子母河那种意思,紧紧的挨在一起,慢慢的流淌。他们说双河只是名字,接连着梅店,后来修成了水库。我只是有点向往,但没有去过,因为那离家家屋的越来越远了。
长大后读书离开,再到家家去世,我都没见过双河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也没有回到罗家祠堂。
这些年我走过最湍急的河流是人间,而且没有桥,更没有家家在桥边等我。
我曾经坐车经过王家冲,很快闪过的车窗里,我认不出村口的路,问旁边的客人,说是挨着王家冲的应子林,但我看着是人物俱非了……
多年的辗转漂泊后,我已成家,某天夜里哄着小娃听歌,稚嫩的童声中,小娃睡着了,而我泪流满面:
摇啊摇,摇啊摇,
一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
一只馒头,一块糕。
摇啊摇,摇啊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