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众所周知,在南、北宋之际,接连出现过两个傀儡皇帝——张邦昌、刘豫,这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绝无仅有,但是,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俩人是同年关系,也就是同一榜进士,而且,他俩竟然还是宋徽宗做皇帝之后的第一榜进士。
张邦昌、刘豫中进士的这一年,恰好是元符三年,即公元1100年,这一年正月十二日,宋哲宗赵煦驾崩,他的弟弟赵佶即位,赵佶就是后来的宋徽宗。
二月二日,宋徽宗亲政,任命赵挺之、何执中等同知贡举,也就是考官,主持这一年的礼部试,其中,赵挺之,是赵明诚的父亲,也就是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后来,赵挺之和何执中都做了宰相。
不过,当时宋徽宗正在为哥哥服丧,不便亲自主持殿试,而是直接以赵挺之、何执中等人主持的礼部试第一名李崟为状元,所以,严格地说,算不上是宋徽宗钦点,但是,却也因此坐实了考官与进士们之间的座主和门生关系,科举年代,这一层关系至关重要,以北宋来说,最典型的要属欧阳修和苏轼兄弟之间的关系。

作为两位未来宰相的门生,这一榜进士的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事实上,这一榜中有七位进士先后做了宰相或执政(副相),但是,宋徽宗一朝,权臣当道,尤其是中、后期,蔡京和王黼两人各自结党,斗得不可开交,此外,还有童贯、梁师成两大宦官,一文、一武,与蔡、王沆瀣一气,共同把持着官员们的上升通道。
所以,置身于这一时期的北宋官场,一名士大夫要想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似乎只有华山一条路,那就是要么攀附蔡京,要么攀附王黼之类的权贵们,当然,在蔡、王之间过渡的一段时期,还有赵挺之、张商英也挑战着蔡京一党的势力和地位。
举一个例子,大文豪苏轼有一个小儿子,叫作苏过,他是二苏的诸多后人中,诗文写得最好的那一个,因此,被誉为“小坡公”,但就是这位苏过,竟然也要和秦观的女婿范温一起投靠大宦官梁师成,甚至“以父事之”,而“苏门四学士”之一、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山谷(黄庭坚外甥,黄庭坚,号山谷)四甥”之一的洪刍,也一度投靠蔡京父子。
所以,张邦昌、刘豫和他们的同年们,要想人前富贵,也概莫能外。
二
先说一说这一榜的状元李崟,据说,这位李崟诗文俱佳,但是,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宋诗纪事》中保留下来一首《留题王官谷》,诗云:“司空唐达士,寂寞卧云岑。扰扰任群态,休休信此心。泉声半山急,柳色旧庭深。仿佛登临处,遗踪一访寻。”
但是,这位李崟曾经触犯了蔡京的外甥,因此被罢官,这就决定了在蔡京长期把持朝政的宋徽宗一朝,李崟在政治上很难再有所作为,终至于默默无闻,正像上引这首诗中,唯有以“归意”自遣。
这一榜进士中,最先发达的,是一个叫刘昺的人,而刘昺正是因为攀附权臣蔡京,并且帮助蔡京排挤政治对手郑居中,才获得重用的,而郑居中正是李清照诸多著名姨夫中的一个。

刘昺官至户部尚书,主管财政,所谓“八座”之一,但他最突出的贡献,可能是在音乐上,他编写了《大晟乐书》和《鼎书》,并被《宋史·艺文志》收录,为宋徽宗热衷的制礼作乐做出了贡献。
不过,刘昺到底离执政一步之遥,按照北宋官制,士大夫们无不以入主二府,即成为宰执(宰相和执政)为荣,就徽宗朝而言,即成为三省或枢密院长官,如果以此标准来衡量,这一榜进士中,第一个入主二府的,则是王安中,他一度官至尚书左丞,大概相当于常务副总理。
王安中曾经跟随苏轼学过诗文及书法,而王安中的儿子王辟章又娶了赵挺之的孙女,也和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有亲戚关系,但王安中的发迹,要归功于他攀附大宦官梁师成,而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
三
继刘昺、王安中之后发达的,就要属这位傀儡皇帝张邦昌了,张邦昌是这一榜进士中第一个做宰相的人。
宣和七年,女真人南下,宋徽宗匆匆禅位,嫡长子赵桓即位,是为宋钦宗,第二年改元靖康,靖康元年(1126)二月,张邦昌官至太宰兼门下侍郎,是所谓的“首相”。
此前,张邦昌的仕途,虽然有过一次小波折,但总起来看,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因为他有一位举足轻重的老丈人。

还没发达的时候,张邦昌先娶了一位同乡,后来,续娶的却是邓洵仁的闺女,这位邓洵仁是赵挺之的连襟,神宗朝宰相王珪的女婿,因此,邓氏就是李清照的姨表姐妹,张邦昌是她的姨表姐夫,或妹夫。
有关张邦昌和他的前妻郑氏(也有说姓宗氏),流传下来一则有趣的小故事,据说,这位郑氏“美而艳”,估计是位风情万种的美女,但是,俗话说,天妒红颜,两口子相处没几年,这位郑氏就要撒手人寰了,最在意的却是张邦昌会不会再娶?
为此,临终前,她逼着张邦昌当面发下一个毒誓,“吾苟负约,当化为阉。”这个毒誓的意思是说,如果张邦昌背叛誓言,再娶老婆,自己就要被阉掉,但是,没想到张邦昌还是一个抢手货,单身没多久,就被邓洵仁相中了,邓洵仁逼他娶自己的女儿。
但是,张邦昌想着在前妻面前发下的毒誓,有点儿后怕,但是,架不住这位穷追不舍的老丈人,眼下正是宋徽宗身边的红人,最后,还是宋徽宗钦定,张邦昌才娶了这位邓大小姐。

邓洵仁是四川人,他的父亲邓绾和苏轼是同乡,也曾经是好友,后来,邓绾投靠王安石,成为王安石的鹰犬,后来,又转投背叛了王安石的吕惠卿,是一棵典型的墙头草。
邓洵仁还有一个弟弟邓洵武,也一度投靠蔡京,兄弟俩先后成功入主二府,成为了宰执,声名显赫,毫无疑问,张邦昌正是靠了这位老丈人及其弟弟才一飞冲天的。
靖康二年(1127),女真人包围北宋都城汴京,兵临城下的时候,张邦昌做了宰相,但是,就像他发下的毒誓,虽然没被阉,但是,这位张邦昌已经和被阉了差不多,毫无骨气可言。
临危受命的张邦昌在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依违不决,毫无作为,直至北宋灭亡,他唯一的“宰相事业”,便是先是陪着后来的南宋高宗,当时的康王赵构,后来,又陪着代替康王的肃王,两次作为人质,出使金人,并被扣押。
正是因为长期被金人扣押,金人了解了他的慵懦和听话,而且,他曾经辅政徽宗、钦宗两朝,官至宰相,是当时北宋朝廷里声名最显赫的人,是作为傀儡皇帝的第一人选,才在撤出中原前,将他留在了开封,做了伪楚国的皇帝。
但是,张邦昌胆小怕事,正如《东都事略》所说,“(张)邦昌之僭,良由迫胁。”其本心并不想或不敢做一位僭伪的叛臣,所以,金人撤兵之后,他很快就派妻子邓氏的外甥,也就是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表兄弟谢克家带着皇帝的印玺,迎立了康王赵构。

从三月七日到四月一日,张邦昌的傀儡皇帝做了不到一个月,便匆匆还政给侥幸即位的南宋高宗,但是宋高宗却在如何处理张邦昌的问题上犯了难,对于立足未稳,自身难保的宋高宗而言,生怕处理不好惹恼了女真人。
最后,1127年6月,宋高宗还是“以隐事杀之”。
这里所说的“隐事”还是和女人有关,这个女人是宋徽宗还未做皇帝时的一名小妾,“靖康之变”时,所有的嫔妃、公主都被金人掳走了,但是,这位彭氏因为没有名分,才和宋哲宗的废后孟氏一样,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张邦昌僭位的时候,这位彭氏应该已经是四、五十岁年纪了,如今,宋徽宗都被金人掳走,代替赵宋一族,临时入驻皇宫的张邦昌便被她视为新的靠山,于是,“使宫人之有色者侍(张)邦昌寝”。
在一般人的眼里,这是一次无足轻重的桃色事件,但是,对于母亲、妻子、姊妹都被金人掳掠、羞辱的宋高宗而言,这样一件原本无关紧要的桃色事件,却变得严重无比,甚至比张邦昌投降金人,更让他难以忍受。

最后,张邦昌竟然“卒坐此以死”,而且和“奸臣”蔡京一样,死在了湖南长沙,当时,称潭州。
张邦昌最终因为这次桃色事件被逼自缢身亡,好像他对前妻发下的毒誓,以另一种结局应验了。
四
据说,刘豫和张邦昌一样,都是河北阜城县人,俩人是同乡,又是同年,但是,却不同命。
首先,刘豫的出身比不上张邦昌,他的祖上是泥腿子,“家世为农”,而且,家里比较穷,这一点,让他很受伤,甚至成了一种原罪,“布衣时,往往人鄙弃”。
考中进士之后,刘豫被下放到基层锻炼,好不容易调回中央,却有人揭发他,“发其夙丑”,说他上学时偷过宿舍同学的东西,刘豫不得不为此“上疏自明”,自己给自己辩解,但是,这是一本陈年旧账,究竟是被人诬陷,还是实有其事,早就已经说不清楚了,他自然也就无法洗白白。
刘豫遭受羞辱的时候,正是他的老乡兼同学张邦昌冉冉升起的时候,这位张邦昌唯一的本事,便是收集、整理所谓的祥瑞,来尽情地拍一拍宋徽宗的马屁,张邦昌的这些举动,自然让好大喜功的宋徽宗看在眼里,于是,靠着拍马屁,张邦昌步步高升。

但刘豫对张邦昌的作为很不屑,同时刘豫作为谏官,也是职责所在,因此,对这一行为颇有微词,这一下子惹恼了宋徽宗,于是,这位风流皇帝开始拿刘豫的出身玩起了地图炮,羞辱刘豫,说,“刘豫河北村叟,不识礼制。”
宋徽宗的这句话,翻译一下,大概是说,你刘豫不就是河北一乡下人吗?哪懂得这些个高、大、上的事情?
忠于职守,良言相劝,不仅没有被表扬,反而被宋徽宗一阵子羞辱,还因此被贬为“两浙察访”,大概相当于中纪委巡视员,实际上,可能是地方上并不招人待见的虚职,但是,我们这位刘豫也很有个性,他在写给宋徽宗的谢表中竟然反唇相讥,“孰云河朔村俗之人,来领浙右廉问之事。”
谁能想到我一河北的土老帽,却被派到江、浙、沪这么高大上的地方反腐倡廉?但是,这一自嘲、自贱的行为背后,又有多少的心酸、怨愤和憋屈?
史书上说,“(刘)豫怨望之迹,已见于此时。”可见,这一系列事件给刘豫的心理带来的扭曲,所以,后来的刘豫注定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五
刘豫在两浙察访任上一干就是六年,之后,调任知卫州,今河南卫辉一带,一干又是六年,又轮到他该升职、调离的时候,朝廷竟然以“恪勤职事,特令再任一次”——你在这里干得很好,所以呢?继续呆着吧——的名义,将他继续留任了。
宋徽宗让刘豫继续留任卫州的这一安排,在刘豫看来,也许是对他的又一次羞辱,等他终于有机会调离的时候,却又将他调往河北,这个时候的河北,已经成了前线,女真人很快大军压境。
和河北的大多数官员或降或逃一样,刘豫也一路流亡,并暂时定居在江苏仪征,又赶上妻子、父亲相继病逝,服孝期满,等待朝廷重新安排工作。
这个时候,刘豫在河北工作时的一位同事,也是他的同乡张慤,从中替刘豫关说,希望朝廷能让刘豫做一郡守,大概相当于地级市的市长,刘豫当然希望能够留在江南,因此,此时的淮河以北地区,大都沦陷或即将沦陷于女真人之手。
尽管有朝中大臣张慤努力帮他争取,但最后,朝廷分配给刘豫的,却是没人肯去的山东济南,但是,没有工作,就没有薪水养家,尤其是家境并不富裕的刘豫,兄弟姐妹众多,无奈,只能“怀憾而去”,揣着一肚子气到济南上任去了。

正是在济南任上,刘豫投降金人,并被立为傀儡皇帝,但是,刘豫绝非怕死,才决定投降的,当金人最初围城时,他毫不犹豫地派儿子率兵击溃了金军,但是,他最终选择投降金人,一个根本原因,或许是源于对两宋朝廷,更是对宋徽宗、宋高宗父子的怨恨和失望。
做了伪皇帝之后的刘豫,仍不改农家子弟的本色,他甚至在皇宫里种起了蔬菜,并且把自己种出的蔬菜,拿到集市上卖给都城的百姓们。
当然,就像媒体披露的腐败案例,很多原本出身寒微的人,一旦成为高官,却生活腐化、堕落得无以复加,同样,终于实现了阶层跃迁的刘豫最后释放出来的“恶”同样骇人听闻。
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刘豫)父子虽外示简朴,而内为淫佚,以献女献妻进姊妹得差遣,如高立之、宋缉者,纷纷皆是,如廉公谨,以女奉麟(刘豫子刘麟),以媳妇伴送,麟以二人进(刘)豫。”
参考资料:
1、《三朝北盟会编》(中国台湾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
2、《宋史》(中华书局)
3、《东都事略》(眉山程舍人宅刊行本)
4、《宋人轶事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5、《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华书局)
6、《宋朝登科宗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7、《伪齐政权研究》(胡文宁,西北大学博士论文)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沈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