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诗人陆游《钗头凤》词,描写了自己与原配唐氏的爱情悲剧:“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他以“山盟”一语,痛诉对前妻的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山盟,指山为盟。盟为结盟,是世界各民族通行的立誓缔约的礼仪。今天我就来说说这个“盟”字。
“盟”字始见于甲骨文,其字形是一个会意字,下面是一个器皿,器皿里盛放什么则说法不一。有学者说里面放的是三只牛耳朵,有学者说里面盛的是血。持牛耳说的学者认为,古代结盟要使用牛作为祭品,割下牛的耳朵,用一种叫敦的食器盛着牛血,用珠盘盛着牛耳,主持盟誓的人执盘,这就叫“执牛耳”,从主持盟誓的人引申为人在某方面居于领导地位。“盟”字因此会意为在神前发誓结盟的意思。
在契文考释中,有些古文字学家将卜辞的“盟”字与“血”字相联结。《说文解字》:“盟,《周礼》曰:‘国有疑则盟。’诸侯再相与会,十二岁一盟。北面诏天之司慎司命。盟,杀牲歃血,朱盘玉敦,以立牛耳。”“有疑”是不和的意思,诸侯国之间有不和而需解决时,则举行会盟缔约。会盟缔约有一定仪式,就是“杀牲歃血”。参加者需割牛耳,饮牛血,在神前立誓表示诚信。所以以“血”为“盟”是有情可原的。“司慎”和“司命”是两颗星星的名字,古人认为诸侯结盟时,“司慎”负责伺察不敬者,“司命”负责伺察结盟者,加以神化而为神名。
孔颖达解释说:“盟之为法,先凿地为方坎,杀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盘,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为盟,书成,乃歃血而读书。”如许慎和孔颖达所说,结盟过程中有一道程序,叫歃血。认为“盟”字的甲骨文字形中,“器皿中所盛的是血”的看法即由此而来。“歃”的本义是微吸、微饮,歃血即微饮血。还有一种说法是,歃血指用手指头蘸血,涂抹在嘴旁边。不管是微饮还是蘸血,都是双方之间诚意的表示。需要强调的是,歃血这道程序中用的血不是人血,而是被当作祭品的动物的血。盟誓时使用的动物,根据结盟者身份的贵贱程度也有不同:天子用牛和马,诸侯用狗和公猪,大夫以下用鸡。不过也有例外,《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描写了一场经典的盟誓场景。毛遂自荐,跟随平原君出使楚国,毛遂胁迫楚王答应赵国的条件之后,对楚王的左右说道:“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大功告成,大概高兴得昏了头,竟然要把三种等级动物的血全都端上来,可发一笑!
从甲骨文到金文字形,“盟”字右上角增加了一个“月”字,使“盟”从会意字变成了形声字,上面的“明”表声。金文字形,大同小异。至小篆字形,则更加规范化了。《周礼》:“凡邦国有疑,会同。”会同就是会面,国与国之间有什么猜疑或疑问,于是会面而结盟,其中执牛耳者就称为盟主,结盟的国家互称盟国。后来也用于个人和个人之间,比如结拜兄弟称作盟兄弟。即使在我国古代,不同民族结盟的仪式也不一样。《淮南子·齐俗训》中写道:“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北方的胡人最野蛮,在人的头骨中倒满酒,互饮以示信守,称“弹骨”,南方的越人则是用刀刺臂,流出血来,以示信守,称“契臂”;相比之下,中原民族更加文明一点,只是使用动物血“歃血”而已。

至此,我们明白了甲骨文中的“盟”字,赫然显现出“明”下置“皿”之形,俨然是一副将誓词刻铸于器皿之上的情景。然而,那“皿”中盛放的何物?那器皿内翻涌的是殷红的液体——盟誓中至关重要的牲血。盟誓,这一表面披着光耀仪式华衣的古老契约,在甲骨文初始笔画中,竟早已透出隐约而无可回避的血腥之气。这日月为目,神灵在上,热血牺牲沥于尊盘,正是殷商时代人们庄严立誓于神明的场景——字如利刃,早已刻画了盟誓最本初的神圣内核。在殷商祭祀遗迹中,牲畜骨骸堆积如山,皆因“莅牲曰盟”,古礼明确“盟”以牺牲为质,强调仪式不可轻亵。甲骨上常见商王问卜“兹盟”、“盟于某地”。当殷商司祭将鲜红的牲血倒入青铜器皿,腥气与恐惧之中,对天神的敬畏,对誓言的忠诚,便深深刻入众人眼底心间——此为盟约之原点,崇高威严,不可言悔。
然则春秋之世,天地已不同。《春秋左传》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下,记录着二百余次盟会足迹:葵丘之盟齐桓称霸,践土之盟晋文耀威,弥兵之盟妄求止戈……盟誓俨然已成政治手腕与欺诈道具。翻开典籍,我们常闻“载书在河”或“歃血而言”——在神明眼下缔结的盟约,却如流沙易散。翻看中国史册上的盟誓,总是透着一股诡异:表面是神圣仪式,内里却常是冰冷算计的权谋工具。春秋纷争中,诸侯们争先恐后地歃血为盟。《左传》里写盟誓场景:“割牲歃血,珠盘玉敦”,庄严的玉敦盛满热血,牛耳被执于盟主之手。然而“盟”字在甲骨文中的血腥底色,却如宿命般预示了那些“盟”的结局:如《左传》所载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践土会盟,一跃而为春秋时代的第二位霸主。王子虎代表周王,在王宫的庭院与诸侯盟誓,宣布盟约“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可转眼之间,歃血刚干天下未定,四方诸侯烽火再起,当时周天子的地位,已经衰落到听任霸主摆布的程度了。还有鲁国季氏强权之下的“三分公室”,所谓盟书不过为虎作伥的一纸废词而已。
那象征神明凝视、血性忠诚的甲骨本字,在春秋权势倾轧中,竟如同一个被反复撕毁的纸糊符号。盟誓表面是一层“明”亮誓言,内里却翻腾着血腥与背叛的暗流——那盛血的玉敦,终不免沦为权力倾轧中反复颠倒的器皿。如此演变背后,是对神灵信仰的崩塌?更是因人性之局限使然?当神圣仪式不再震慑人心,其约束力自然日削月减。歃血时的冠冕堂皇,转眼间便背约弃信,此等情景屡见不鲜。历史长河里,当盟誓仪式渐渐褪去血色,但其“血契”本质却顽固附着于权力肌理之上。后世王朝,无论刘邦白马之盟,还是明太祖铁券丹书,皆试图以有形之“盟”凝固权力分配,却终被新的暴力与背弃所冲垮。这反复轮回,更深刻暴露出“盟”字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暴力基因——它终究是力量悬殊下的胁迫契约,而非平等互信的自然生成。
我联想到公主和亲,其实也是某种“歃血为盟”。为了生存和发展,各国各部落间的外交关系变得非常重要。谁的盟友多人数多,也就意味着谁能取得最高的统治权。另一方面,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者也需要借助其血亲集团的鼎力支持,才能在弱肉强食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站稳脚跟。“不战”与“攻心”才是上策。军事行为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这种暴力若是长久也往往不得人心。因此在建立政治同盟的过程中,“和亲”作为“性政治”的婚姻,也就成为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段。有文字为证:《礼忆•郊特性》“取于异性,所以附远厚别也”。《尔雅•释亲•注》“古者皆谓婚姻为兄弟”。《国语•鲁语上》“夫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诅楚文》“缪力同心,两邦若壹,绊以婚姻,袗以斋盟。”可见公主和亲是一种“歃血为盟”手段,公主相当于盟誓缔约时所使用的一个祭品。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会爽快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借助女性的身体充当“国之利器”,但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仍有一代代出塞和番的女性,她们被深埋在中国文化记忆的底层中,成为黑色叙事。她们的身体被用作盾牌,用来平复某个男人狂躁的野心,抵挡王和他背后的战争。她们以部落首领婚床上的一抹处子血“歃血为盟”,以纤纤玉指代替征战边塞的将军在情人后背上缔约。这就是历史课本所隐藏的一幕,一部辛酸的红颜历史被封存在中国民族的有意遮蔽中。

理解了这个“盟”字,才知道所谓“海誓山盟”,绝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是非常郑重的仪式和誓约。为什么在很多人类族群中结婚时需要有婚姻誓词?因为婚姻会使一个女人成为母亲,所以这件事就必须被置于盟约和誓言之下。这是人类婚姻观的基本道德。婚姻是因一个女人付出性爱给一个男人后,而可能要承担的延续人类生命的使命和重担,而配得的保护和福利。婚姻要求男人必须对那个与他性结合的女人的将来负责。正因为如此,黑格尔认为,女性的爱必然采取婚姻的形式,也只有盟约中的爱才是道德的。既然婚姻是一男一女在盟约中的结合,那么无盟约的性关系(包括同居),在保守主义的伦理观念中就是苟合。
当代中国,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仿照基督教的样式,在婚礼上宣读或宣告结婚誓言。但是,那些新人们是否知道,这绝不只是走过场的仪式,“盟约”在本质上是一种信仰啊!盟者,“日月为盟,天地为证”也。“誓言”在本质上也是一种信仰,誓者,“此言若虚,有如此箭”也。盟誓意味着有动物流血,或有东西被折断。如果在天神(日月或天地)和众人面前,起誓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另一个人,并承诺在未来义无反顾地与其结合为命运的共同体。这样的婚礼,在本质上就是宗教性仪式。这样的誓言,不是规范一般民事关系的“契约”(contract),而是在一种信仰中彼此委身的“盟约”(covenant)。如果去除了任何宗教性或神圣性的价值立场,无法想象一个结婚“誓言”会有任何真实的意义。
我这样理解“盟”字上面的“明”,既是日月临空,天地为证,也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穿透笼罩于盟誓之上的权力迷雾与仪式幻影,如果我们看透其核心:真正稳固的秩序,从来植根于“大道如青天”的天道约束,以及人心内在的仁义与信守,岂能依赖那些外在的血腥契约?所谓“盟”字中“明”的光亮,其根基从来不应只是牲血之腥,而当是与天地精神相往返的,心中道德与信义的光辉。正如传统的婚姻誓辞,囊括了人生基本的几大苦难:衰老、疾病、贫穷。意思是,爱包含了这些,爱要经过这些。爱不是一次躲闪,爱是一场挺身向前的承担。爱是把一个必朽坏的生命,裹缠在不朽坏的盟约里。如此,才是真正的山盟海誓,才是两个独立个体互相接近并且结盟而行的人生过程的开启。
甲骨文里,“盟”字以其鲜血映照神明、日月为证的原始威慑力早已被历史尘烟所掩盖。那些青铜器皿中静息之血,终究只是映照了人类对于绝对力量的依求与内心信任的脆弱——神明威权退场后,人类只能依靠自身来维系盟约的效力。然而,只要人性中对契约的尊重未曾从心底真正生根,神圣盟誓与后世“空言无信”的政治工具之间,便可能只是一线之隔。当“盟”字不再从皿中散发血腥气味,当契约精神真正挣脱仪式枷锁,深植于人心深处——内心对天道与信义的敬畏,远胜于对神灵或刑罚的恐惧。唯有当心内之诚以日月为鉴,仪礼里的神明方非虚悬光影——而是血肉深处不可撕裂的承诺烙印。甲骨文中那只盛血的器皿,若最终能洗净血腥,盛满清澈的信任与真诚的承诺,便成就了从“血之盟”到“信之约”的文明升阶——那才是盟誓二字脱胎换骨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