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塔与年轮
文/姜恩德
在记忆的褶皱里,姜家水塔始终保持着20世纪60年代的模样。那年青砖还带着窑火的余温,六十度倾斜的屋檐在北方的晴空下勾勒出锋利的棱角。当我踮起脚尖触摸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砖缝时,总觉得能摸到时光的指纹——粗糙、坚硬,却又带着某种温柔的凹陷。
水塔的影子是村庄最长的书签! 清晨,它将第一缕阳光切成金丝,洒在打谷场上晾晒的玉米堆里;傍晚,又把暮色揉成深蓝的绸缎,裹住收工归来的乡亲们疲惫的肩头。记得父亲常说,这水塔是部队送给姜家村的礼物!老一辈的人们也常说:姜家“蜜”、孟家“甜”、房家井里撒了一把“盐”,形容我们姜家村的水好喝。

最难忘的是水塔下的早晨。排队接水的人们欢声笑语,是唤醒村庄的晨钟。姜爷爷的茶壶里总飘着茉莉花的清香,赵叔的军用水壶还带着体温,孩子们举着搪瓷缸子追逐嬉戏,看阳光在水面上碎成金箔。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矿泉水,只觉得从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带着泥土的清甜,喝一口便能冲走整个夏天的暑气。
水塔的水是有灵性的。蒸米饭时,锅盖刚揭开便有糯香扑鼻;煮豆子,不消一个开锅便软烂如泥;泡茶水,玻璃杯里会浮起一层琥珀色的光晕;妇女们洗衣服都不用肥皂,揉洗一下就掉泥。老人们常说,这是因为姜家村的水穿过了七层岩层,带着大地的馈赠。我却总觉得,是那些年复一年守护水塔的兵哥哥们,把青春和汗水都融进了这汪清泉里。
但记忆也有苦涩的回甘。20世纪70年代的孩子们,牙齿上都带着姜家水的印记——那层淡淡的氟斑,像极了水塔砖墙上的青苔。我们曾为此自卑,却又在他乡游子的惊叹中骄傲。那些黄黄的牙齿,是故乡烙在我们身上的胎记,是时光酿成的琥珀,封存着童年的味道。
记得有次暴雨倾盆,水塔在闪电中若隐若现,像极了童话里的灯塔。我们躲在屋檐下,听着雨水敲打铁皮水箱的轰鸣,看水流从塔顶倾泻而下,在地面上溅起银色的莲花。那一刻,水塔不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守护我们的巨人,用坚实的臂膀为我们遮风挡雨。
那年的秋风格外凛冽!当拆迁队的机械臂触碰到水塔的那一刻,整个村庄都在颤抖。那些曾经在水塔下嬉戏的孩子们,如今已两鬓斑白,他们默默围坐在废墟旁,捡拾着散落的青砖,仿佛在收集着最后的记忆碎片。有人说,水塔的拆除是时代的必然;有人说,这是对历史的背叛。而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永远无法再复制。
如今,姜家水塔只存在于老照片里。但每当我走过城市里那些高耸的玻璃幕墙,总会想起那座青砖砌成的水塔,想起水塔下那些淳朴的笑脸,想起在井台边度过的漫长岁月。那些被氟斑侵蚀的牙齿,那些在水塔阴影里长大的童年,那些与水塔有关的人和事,都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年轮。
站在姜家旧址的荒草地上,远处的夕阳正将余晖洒在新建的居民楼上。我知道,时代的列车不会为任何记忆停留,但有些故事注定要在岁月的长河中流淌。或许有一天,当我的孙辈问起姜家水塔时,我会带他们来到这片土地,抓起一把泥土,告诉他们:这里曾经有座水塔,它不仅承载着一方水土,更承载着一代人的青春和梦想。
风起了,带着远方稻田的清香。我仿佛又听见了水塔下的欢声笑语,看见了生产队劳作的乡亲们扛着锄头走向田野的身影。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有些东西注定会消逝,但有些记忆,却会在时光的淬炼中愈发清晰,成为我们心中永不褪色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