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标: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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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知识:土耳其浴是源自土耳其地区的一种洗浴方式,主要在公共浴场进行,是蒸汽浴的一种。与桑拿等其余蒸汽浴不同,土耳其浴更注重水浴过程,而非全然使用蒸汽。进行土耳其浴时,浴者首先在暖间内放松休息,利用室内的高温使身体发汗;而后用温水或冷水冲洗身体,并搓洗全身或做全身按摩、修须、修指甲等等;最后在温室中擦干身体,结束洗浴。
我此刻正趴在一张猩红的,好像手术台一样的皮质床上。我的眼睛合着,但能感受自己的背脊正在被非常卖力地揉搓着, 这不禁让我想起鱼市里伙计洗鱼的架势。 就在我身上的揉搓稍微停顿一下的时候,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并不禁暗暗一惊:一对硕大的乳房正在我眼前激烈抖动,它们和我背脊上正感受到的一种名叫 “Kese” 的传统手套的摩擦处于相同的震频,我觉得自己此刻仿佛置身于一幅真正的奥斯曼时期的世俗风情画中。

事实上,我正在伊斯坦布尔贝尤鲁区最为悠久的土耳其浴室:加拉太萨雷土耳其浴室 (Galatasaray Hamami)内,享受一场传统的土耳其浴(Hamam)。炎热的天气,漫长的旅途,我期待可以靠一场土耳其浴获得犒慰。我曾经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纳区 Kılıç Ali Paşa 浴室获得过非常美妙的土耳其浴体验,但那家浴室显然经过了一定的改良以更好地服务外国旅客或者本地年轻一辈,我让推荐这个浴室给我的本地姑娘碧尔露再给我推荐一家比较具有本地传统色彩的浴室,她沉吟了一下,“要不,去加拉太萨雷吧!”

加拉太萨雷浴室大堂。
有 500 多年历史的加拉太萨雷浴室是这样建成的:传说中奥斯曼苏丹巴耶塞特二世有一天在森林漫步时路过一小木屋,小木屋的主人便是有“玫瑰之父”之称的托钵僧兼诗人居尔·巴巴。居尔 ·巴巴是苏丹苏莱曼一世,也就是巴耶塞特二世父亲的忠诚随臣,曾和父亲出生入死。巴耶塞特二世问居尔巴巴有何愿望他可以帮助实现,居尔巴巴表示希望在这片森林里建一个库里耶(Külliye)(注:库里耶是伊斯兰文化中的一个建筑概念,是以清真寺为中心,再扩建出学校、公共厨房、土耳其浴室、市集与驿站等一系列的建筑群。)
居尔巴巴的愿望在 1481 年得到了实现,这就是加拉太萨雷土耳其浴室的由来,它的紧邻是伊斯坦布尔名校加拉太萨雷中学, 而以前这个浴室主要是为学生服务的。
我此刻被我的 “Natır”(也就是女侍浴师)翻转过了身子,这让我可以将视线从她赤裸的上身转移到高高悬挂下来的铸铁吊灯和带着一个个小天眼的穹顶。那天多云,所以穹顶上那些小小玻璃洞会及时向你转播室外的天象:天空飘过的一朵云会让室内光线发生急剧变化,在四周墙壁上留下不同形状的云日交谈后的秘密笔录信息,回荡着似乎永不停息的流水声。

加拉太萨雷浴室蒸汽室。
我总算恢复了些神智,因为之前我已经在一个温度颇高的名叫 “Göbektaşı” 的巨型六角形大理石板上昏睡了大概有四十分钟,如果不是事先阅读过网上其他西方浴客的评论(“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弃了!”“感觉好像在坐水牢!”),我可能也会有些慌张,我此刻想起了碧尔露的提醒:“到那里,你得不介意 Göbektaşi 比较高的温度,但本地人喜欢! ” 我记得在 Kılıç Ali Paşa 浴室时,大理石板微热,我的沉睡只持续二十分钟,当中还被温柔地唤醒一次,喝了些凉水降温。
阳光从有 51 个洞天眼的屋顶照射进来, 击中大理石板,再度弹射到我皮肤上,斗大的汗珠开始沁出来,身上好像披满了满天星斗, 浴室上空时而传来土耳其音乐,时而传来清真寺催祷声, 然后星星破碎了,汗珠开始沿着手臂大腿和肚脐往下淌,我感到身上有些痒,并有些焦躁了。
此时我听到沉重的木门推开了,我侧眼一看,竟然是一位腰上绕着名为 “Peştemal” 棉质浴巾的巴依老爷。我以前去过的土耳其浴室要么男女分开时段,要么就是完全分成两个部分,而这里的蒸汽室竟然是男女共用的。
巴依老爷睡在了大理石板的另一头,他并不像我始终把浴巾缠绕在身上,他进门就立刻把布给脱下来了!想来这也是本地风俗,以期让身体其他部分都能和大理石充分接触,不过估计因为我的存在,他不得不把那块布堆在下身遮挡一下 。然后,他还嫌温度不够高似的,开始大力做起了双臂伸展运动。那双轮番有力摆动的手臂好像钟摆般地有规律,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接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如锅底,头发稀少的老妇人把我唤醒,这位满脸愁苦的老妇就是我的浴娘。她让我穿上那种传统的高底木屐拖鞋,那是一种很难掌控的拖鞋,我差点绊倒在光溜溜的大理石地面 。

加拉太萨雷浴室的木屐。
我摇摇晃晃地被引入了浴室, 合扑到了那张皮制按摩台上,便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在她奋力地搓洗下,我的双臂和背脊上成功地浮现出了一条条灰泥,老妇人总算露出一点欣喜的表情。因为语言不通,一切都靠揣摩她的手势和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笨拙,但一旦领会意思,我就往往急于讨好地想把动作做得非常到位,比如当我明白她是要我翻一下身时,我努力腾挪了一下,却因为身子很滑,我差点一个咸鱼翻身从桌面滚落下来。
老妇人有些气喘吁吁的,让我不禁有些担心洗着洗着她是不是会晕厥过去,然而她手下用劲却并不含糊,我全身好像被脱了层皮,过去一个月在葡萄牙、西班牙和土耳其南部所受的风尘都全揽在她的手指肚下了。
她示意我坐起身来,自己则站在我身前,此刻的身体位置有些尴尬,我的膝盖就顶着她的肚脐眼,以前洗土耳其浴时,通常浴娘会把我领到边上的水龙头旁进行冲洗,所以并没有这种奇怪的对峙。
她开始用一个好像自家带来的紫色塑料面盆帮我冲洗,这和我以前洗土耳其浴看到的那种隐约生了孔雀蓝锈的精致铜盆完全不同,她可能觉得那种传统小铜盆不给力,因此自带了趁手的工具。我只能把头低下,盯着她的两只脚看,她的紫色塑料拖鞋上一只写着 “Love” 的字样,另一只则画着丘比特之箭穿过双心。

加拉太萨雷浴室的铜盆。
接下来原本应该是按摩环节,但不知怎么地,被浴娘略过了,可能是我使用了伊斯坦布尔博物馆卡,获得 25% 折扣的优惠以后,这个服务也被他们自作主张地折扣掉了。不过事后当我阅读一位来自加州长滩的女浴客的描述,“她开始按摩我的身体,包括我的双乳,因为皮桌子很滑,我从头到尾都只能紧紧地抓牢桌子的边缘......我发誓等我回到美国以后,一定要进行一次得体正常的按摩!”,我脑补了这个相当激烈的近身肉搏场面,庆幸我被略过了这个环节。
这不禁让我想起另一家老牌土耳其浴室 Cağaloğlu ,它曾被美国旅行作家派翠西亚.舒兹写进畅销书《1000 Places to see before you die》里,所以澡堂子里从进口处开始就到处挂着 “这是你死前要造访的 1000 个地方之一” 的友善提醒,让你觉得好像每洗一次就离死走近一点点。但它的按摩却极其舒服:按摩是躺在温热的大理石板上进行的,但是当按摩到小腿时,浴娘会一屁股坐在大理石板上,把我的整条腿搁在了她用自己的两条大腿搭建成的临时腿床上,当我的腿从温热的大理石板移步到她爽滑的大腿上,顿时一阵冰凉,如同暑天入了空调开得足足的电影院,而我的脚板随时可以抵达她起伏的胸膛所构成的舞台。就在一阵劈里啪啦地捶打后,她轻柔地摸摸我的脸,“Lady sit please”。
当然 Cağaloğlu 浴室的浴娘并没有赤膊上阵,她们会在上岗前利索地换上了那种老式的连身泳衣,用传统的铜澡盆把自己浑身打湿,那个动作让我想起在水族馆那些准备潜水喂鲨鱼的饲养员所呈现的服务顾客的奉献性。

让我再回到我加拉太萨雷那张带有 S/M 即视感的皮床上,我的赤膊浴娘开始带我进入我最喜欢的土耳其浴步骤:Köpük,也就是泡沫皂浴环节。那简直就是我想念土耳其浴的原因,这个过程简直有些梦幻。浴娘把一个充满了肥皂的棉布口袋浸在温水桶里, 然后将袋子在空中摇晃几下下,直到里面充满空气,接着她用手把口袋里的肥皂泡沫悉数洒落在我浑身上下,手起袋落之下,全身上下如同大雪纷飞一样被肥皂泡沫覆盖。然后重复这样的动作若干次,充满了和光线配合好的节奏感,那一刻,我始终觉得好像是一场互动的舞台演出,浴娘是在表演。

加拉太萨雷浴室。
推荐我去的本地姑娘碧尔露曾对我说过,土耳其浴的经历有点像穆斯林死后的那种“大净”仪式,也是在大理石台上被肥皂水冲洗,所以这个从不去清真寺祈祷的穆斯林姑娘权把每个月去一次土耳其浴作为她的宗教履约。而我又觉得这个沐浴的过程还有点像基督教徒为新生儿进行的洗礼仪式。
所以,一场浴事,原来也可以是两个宗教在进行的一次生与死的循环。
可惜三四分钟后,好戏收场了。浴娘示意我坐在了名为 “Kurna” 的大理石水盆边上,她则坐在一张看来又是自带的白色塑料小板凳上,两脚趴开,示意我坐在她劈叉开来的双腿窝里,我下意识地挺起了胸,害怕佝偻着的背脊会顶到她的下身。 她开始帮我洗头,用的是那种非常大瓶的塑料瓶装香波,而不是土耳其浴室用的那种橄榄油皂,我感觉这位浴娘就是自己怎样方便就怎样来,悄悄地对传统工艺进行了市井的改良。
我柔顺地低下头,虽然这个姿势有些局促,但对于洗头这件事来说,却是极其有效率的。洗好头,浴娘做了一个我觉得有温情的动作,她帮我梳个大麻花辫,让我体会了一下想象中的和童年乡下老祖母相处的时光。
洗浴完成后,我被引到三楼更衣,更衣处是一个个小小的隔间,里面有床,当地人往往还会在那里打个盹。当我在我的小间更衣时,我可以听到我的浴娘和她的老姐妹在隔壁房间絮语,气氛极为宁静。

加拉太萨雷浴室更衣室。
两三分钟后,絮语中断了,我的浴娘门也不敲地就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换下的浴巾收走,并且迅速地晾晒起来,好像我妈。我以为她这是在催我走,赶紧就想离开,她却示意我头发还没有吹干。那么我就开始吹头发,她便倚靠在门口一直凝视着我,这个也好像我妈!我颇为疑狐她的动机,直到我要离开房间时,她的黑唇微张,说出了我们见面以后的第一句话: “Tips” ,我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守着,是怕我不留小费就跑了。
虽然她们的劳动值得挣一份体面的小费,但是这种索要的方式有点过于紧迫,难怪当我迈入 Cağaloğlu 浴室时,发现浴室张贴着不少类似“小费是自愿的!”“请举报强索小费行为”的标语,让人感觉此地可能在接到游客投诉后进行过类似小费整风运动,所以那里的浴娘对小费简直无所指望了,我到最后不得不披头散发到处寻找我的浴娘给她小费。
当我最终离开浴室时,我的胸脯隐隐作痛,感觉是被浴娘的 Kese 搓狠了。而被这种粗放的洗浴方式惊到的不止我一个人,就在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在被清洗时,一位来自荷兰的女士在 TripAdvisor 上则觉得自己像块洗碗布一样地被揉搓着。
不得不说,我在 Kılıç Ali Paşa 浴室和浴娘的交际非常舒服,我和浴娘先前都只用简单的一个单词沟通,大多时候只是手势和眼神,任由她摆布,我假设她不说英语的。可是就在她为我为包上浴巾头巾,要送我到大堂休息时,她突然温柔地说,
“How are you?”
于是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Katalia。你?”
“Vivian。”
“好的,Vivian, 再见。”

Kılıç Ali Paşa 浴室。
如果你有机会在古老城市伊斯坦布尔停留,我还是会建议你去洗一场土耳其浴,因为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放松泡澡,它是被光线,温度,泡沫,声音以及人情世故所团团包围的古老时光。至于浴室的选择,则来自你本人对于所谓异域风情文化的接受程度。你简直就好像在参与一个没有脚本的浸润式小剧场话剧表演,它们最终或带给你一种类似宗教的性灵体验,或带给你极其世俗的风俗历险,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会让你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的洁净。

撰文 毛豆子
摄影 毛豆子
编辑 伍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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