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朝光绪年间,在北京前门外,有一家生意兴隆的字画店。店主人冀朝举,四十五六年纪,原籍直隶省(即今河北省)冀县,初来北京谋生时,拜在揭裱大师“刘神揭”门下,尽得其传。出师以后,他又在鉴别古字画方面刻苦钻研,终于成为名震遐迩的专家。
他虽然身怀双绝技,却忠厚老成,平易近人,并谨守师训,从不赚损人利己的昧心钱。凡是求他揭裱字画的,不论豪门巨富,还是失意文人,他都平等相待,绝对不会看人下菜碟。至于替人鉴别字画,虽是白尽义务,不取分文,却有求必应,而且严肃认真。因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冀朝举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很少有轻松的日子。幸亏最近几年,他培养出了几个有出息的徒弟,他才有可能忙里偷闲,偶尔外出散散心,或者找老朋友聊聊天,或者到酒店里喝两盅。
一天下午,冀朝举送走了最后一位顾主,便嘱咐徒弟一番,换了身衣服,走出了店门。在一个小酒店里,他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是这里的常客,和王掌柜很谈得来。酒足饭饱,他和王掌柜正聊得高兴,忽然闯进来三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他们径直走到冀朝举面前,其中一人把眼一斜,皮笑肉不笑地说:“冀先生,您还认识我吗?”
冀朝举抬眼一看,觉得有点儿面熟,却又记不清什么时候跟这号人会过面。像平常那样,他客气地向对方请教,并说:“我眼拙,记性不好,请原谅。”
王掌柜在一旁插话说:“冀先生,他叫胡黑豹。”说完,扭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胡黑豹是天桥一带的无赖,他同一群狐朋狗友不务正业,专靠坑蒙拐日子。前不久,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张古画,想卖给一胸无点墨却又要附庸风雅的王爷。这位王爷不辨真伪又狡猾得很,他对胡黑豹说:“你小子把冀朝举请来,要他当着我的面说一声‘这是真的’,我就买下。钱,是不在乎的。”
一天,胡黑豹特意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兴冲冲拿着古画,找到了冀朝举。落座以后,他说:“冀先生,我有张古画,是姓衡的画的。想请您给看看。”
冀朝举一听,立刻就知道胡黑豹是个外行,心想:明朝有个大画家,叫文征明,号衡山,如果是他的墨宝,那可不得了!但他又不好意思让胡黑豹难堪,只好说:“请拿出来吧,让我开开眼界。”
那画装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盒上写着“衡山真迹”四个字。胡黑豹把画展开以后,冀朝举凝神观赏,频频点头,赞不绝口。胡黑豹心里美滋滋的,冒失地说:“这姓衡的是哪朝人?这张画能值多少银子?”
冀朝举说:“他不姓衡,姓文,名璧,字征明,衡山是他的号,明朝人。文氏是书画世家。他的三个儿子文彭、文嘉、文台,侄儿文伯仁,孙子文肇祉,曾孙文震孟、文震亨都是著名的画家。”
冀朝举谈得津津有味,胡黑豹却丝毫不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张来历不明的画能换多少银子。朝举喝了几口茶,喘了喘气儿,从抽屉里摸出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挑开画的角,轻轻刮了一下,不由得神色一变,叹口气说:“可惜不是真的。”
“怎么??”胡黑豹像被蝎子蛰了一下。
冀朝举说:“要不是这把小刀帮忙,我也真伪莫辨。”
胡黑豹说:“那么,您为什么一再夸这幅画功力不凡呢?”
“如果是个窝囊废,他敢冒充文征明吗?这就叫‘以假乱真’。要不然,像我这人还有什么用处呢!”冀朝举安详地说。
胡黑豹急得满脸通红,正待争辩,恰有几个有派头的顾客一拥而入,他只好悻悻而去。
这样的事例,在冀朝举的经历中,虽然不是多得不可胜数,却也并非寥若晨星。因此,胡黑豹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更不会料到,连做梦都想大发横财的胡黑豹,今天是故意要找他的麻烦。
胡黑豹说:“冀先生,我不是请您看过一幅《衡山真迹》吗?”
冀朝举恍然大悟,连忙说:“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
胡黑豹说:“一位王爷相中了那幅画,劳您驾,陪我走一趟,只要您说一声‘这画真是文征明手笔’,事后我奉送您二百两银子。”
冀朝举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边走边说:“岂有此理!”
胡黑豹脚跟脚追到门外,求爷爷,告奶奶,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冀朝举越听火气越大,不由得可着嗓门说:“畜牲!”
胡黑豹见软的不行,便猛窜几步,身子一横,拦住冀朝举的去路,眼珠子凶光四射,说:“去不去由你,不过你用小刀子把我的画刮坏了,得拿一百两银子赔我。不然,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冀朝举是被人抬举惯了的,哪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他把袖子一挽,指着胡黑豹的鼻子说:“滚开!不然,我就揍你。”
胡黑豹一伙刚要大打出手,路南树林子里忽然传出一句瓮声瓮气的话:“凭人多势众打一个,那算什么好汉。”
胡黑豹一伙不由得愣了神儿,举起的拳头也放了下来。
冀朝举鬼使神差似地陡添了几分精神,鼻子一哼,说:“不敢一对一,没种,没种!老子即使把你们碎了,也怕冲了我的福气。罢罢罢,今天我手下留情,算是你们的造化。”
胡黑豹没料到冀朝举竟有这么大的口气,但转念一想自己身强力壮,还在天桥偷了几招摔跤功夫,不信就会栽在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似的冀朝举手里。他说:“你回去再找两个人,铜金刚也好,铁罗汉也罢,三天以后,还在这个地方,一对一较量较量,你敢不敢?”
“孙子才不敢!”冀朝举脱口而出。
胡黑豹说:“你要是不来,莫怪我找上门去!”
人急了什么话都敢说,压根儿不会想到后果。冀朝举仗着二两酒的邪劲,夸下了海口。当他走到崇文门的时候,头脑清醒了,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自己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又去哪里请铜金钢,铁罗汉?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同乡“估衣梁”。
“估衣梁”姓梁,名振圃,字照庭,比冀朝举长一辈,却刚刚五十出头。他家在崇文门外东大市开的估衣店,已经是百年以上的老字号了。他为人憨厚,生意相当红火。
“估衣梁”和冀朝举不同,,除了做生意,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习武上。他投在八卦门内,虽然功底深厚,却不轻易外露。
冀朝举一想到“估衣梁”,便扭转身子,风风火火向东大市走去。当他走进“估衣梁”家里时,“估衣梁”刚换下紧身衣裤,正在沏茶。冀朝举还没开口,“估衣梁”就说:“老侄子,我料定你要来找我的麻烦。”说完,诡谲地一笑。
冀朝举一愣,不知如何。
“估衣梁”又拉他坐在太师椅上,并给他倒了一杯香茶。他说:“老侄子,跟一伙赖皮较劲,这是何苦。酒喝多了吧?杯酒释兵权,那是赵匡胤的馊主意。咱们生意人,可要谨,酒能误事呀!”
原来冀朝举和胡黑豹一伙争吵的时候,“估衣梁”正在树林里练功,听见路边传来的喧嚷,他抬眼一望,看得真切,便心生一计,瓮声瓮气地喊了声,意在替冀朝举解围,却不料冀朝举反而口出狂言,硬是同一伙赖皮约定,三天以后见个高低。因此,他断定冀朝喝多了。
“估衣梁”说到这里,冀朝举才如梦初醒,他说:“事已如此骑虎难下,那我该怎么办呢?老叔,你帮我一把吧!”
他的意思是,请“估衣梁”同他一起去会会胡黑豹一伙人,却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估衣梁”说:“朝举,你是个精明人,咱们做生意的,遇到这种事,还是以忍为上。三天后,你不去也就是了。万一他们找上门来,你多说好话,大不了给他们一些散碎银子,或者请他们喝几杯,多少破费一点,却换个平安大吉,这才是上策。”
冀朝举见“估衣梁”没有帮忙的意思,也不好强求,只好起身告辞。
回到店里,冀朝举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三天以后不去,他可是最讲信用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说,不去就表示自己胆怯,这反而会助长对方的气焰,等到他们找上门来,恐怕不是花几个小钱就能应付下来的。想来想去,他决定如期赴约。他的如意算盘是,早早走进茶馆,哪张桌子上人多,就往哪里坐,对方前来纠缠,自己就当着众人的面,把事实真相抖落出来,让大家给评评理。他想,在大庭广众之前,正义一定能够战胜恶邪。想到这里,他反而踏实了。
仿佛转眼工夫,三天的期限已到。冀朝举一迈进茶馆,不由得凉了半截,除了王掌柜以外,连个人影也没有。他硬着头皮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要了碗茶,眼睛瞪着茶碗,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他寻思着应付对手的办法,脑子里却像乱麻一团,理不出个头绪来。
“好小子还真有种!怎么的,是不是让爷儿们给你放放血?”这是胡黑豹的声音。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冀朝举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胡黑豹话刚落点,又一撅屁股坐在冀朝举跟前的桌子上,右手抓过茶碗,左手拿起茶碗盖,放在冀朝举的头上,美滋滋地喝起茶来。另外两个赖皮连鼻子都笑歪了。
忽然,从人缝中伸出一只手,把冀朝举头上的茶碗盖拿了去,跟着是有板有眼的一声:“三个欺侮一个,这算什么能耐!”
胡黑豹一伙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大汉。冀朝举却精神一振,仿佛吃了定心丸。
“欺人不能太甚,小老弟。”大汉一边说,一边把茶碗盖盖在胡黑豹手里的茶碗上,仅这一盖,竟把胡黑豹带下桌来,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地。
原来,三日前“估衣梁”送走了冀朝举以后,独自个坐在小桌旁,思来想去,总觉得冀朝举决不会违约失信,自己不去,万一出了纰漏,日后自己没脸再见乡亲。最后,他决定到时候还去树林子里练功,相机行事。
胡黑豹见有人出来替冀朝举拨分儿,竭尽全力把手里的茶碗向“估衣梁”砸去,“估衣梁”一低头,茶碗摔在身后的墙上,顿时碎片乱飞。
“估衣梁”话不多说,右脚往上抡,使出“鸿雁出群”一招,右掌翻掌直取胡黑豹的印堂。胡黑豹慌忙之中双手上架,却不想露出了中盘。“估衣梁”就势伸出原护自己肋部的左掌,轻轻打在混混的胸口,只听“哐当”一声,胡黑豹连同身后的桌椅摔在了墙角。“估衣梁”不待另外几赖皮醒过来,拧身出门,几个箭步,来到茶馆外面的空场。
胡黑豹见“估衣梁”出了门,蹿起身来,顺手操起一条被自己身子砸断的桌腿,跳出茶馆,抡起桌腿直奔“估衣梁”的脖颈扫去。
“估衣梁”低身闪步贴上前来,双掌猛地搭在胡黑豹的小肚子上。胡黑豹“地一声就瘫倒在地。
“估衣梁”说:“实不相瞒,我一直没敢用力,要不然你早就见了阎王。”
另外两个无赖眼见此状,深知今天遇上了真人,眼瞅自己的头头被打成这样,简直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其中一人哆哆嗦嗦上前作揖:“老人家,您先歇歇,请问尊姓?”
“卖估衣的,姓梁!”“估衣梁”说着话,一边掸去衣袖上的土。
胡黑豹一伙虽说功夫一门不门,但对武行高手的大名,却是心中有数的。一听此话,心劲全没有了,眼看“估衣梁”回了茶馆,他们也不敢溜之乎也,像被人牵着鼻子一样,随着走了进去。
“估衣梁”叫来掌柜的,赔了刚才砸碎的桌子钱。他用手一指冀朝举说:“冀掌柜和我是乡亲,你们的事本不该我管,可你们也太过分了。你们要骗王爷,请便。还要硬拉冀掌柜下水,这我就不能不管了。大家在街面上混事,都不容易,应该相互照应。今天多有得罪,还请诸位海涵。今后,你们最好都找个正经营生,不要再犯胡涂了。”
胡黑豹等连连点头称是,恭恭敬敬,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估衣梁”向大家拱拱手,然后拉着冀朝举走出店门,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他说:“我真心实意希望他们改邪归正,但愿他们莫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文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