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懂,我姐花了他们那么多钱,到头来是我照顾他们。"贺晓梅皱着眉头说道,"有时候我都想不管了。"
我抬头看了看她疲惫的眼睛,轻声道:"可你从来都不会真的不管,对吧?"
一九九二年初夏,我揣着一张火车票和父亲塞给我的二百块钱,从哈尔滨来到了上海。
那时的浦东还没有现在的摩天大楼,黄浦江的轮渡上挤满了背着布袋子的人,人们脸上写满对未来的渴望和忐忑。
远大纺织厂招工的告示贴在火车站的布告栏上,我和其他几十个女孩挤在厂门口排队,紧张地等待面试。
车间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头发烫得像个羊毛卷,问我:"会织布吗?"
我摇头。
"缝纫总会吧?"
我又摇头。
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她挥挥手说:"行吧,进来干,边干边学。"
就这样,我成了远大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女工,住进了六人间的集体宿舍。
那是个有些闷热的夜晚,宿舍里的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
我躺在下铺,用蒲扇扇着风,失眠了。
这时,上铺传来轻微的声响,一张脸探了下来:"睡不着啊?"
她叫贺晓梅,比我大两岁,从安徽来上海已有三年。
"你是不是想家了?"她问。
我没吭声,却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刚来那会儿也是,三天两头哭鼻子。"贺晓梅小声说,"习惯就好了,想家了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攒够钱了就回去看看。"
那时候,宿舍楼下只有一部公用电话,每到傍晚,总排着长队。
有时贺晓梅排了半小时队,好不容易打通了,却只说几句"爸,我挺好的""妈,我不缺钱""姐,我这边挺好"之类的话,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长途电话很贵,一分钟快一块钱,她舍不得多说。
贺晓梅的照片夹里有一张全家福,已经有些发黄了。

照片上,穿着八十年代特有的的确良衬衫的贺父站在中间,瘦高个子,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矮小的贺母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贺晓梅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笑得很腼腆;而她姐姐贺晓芳则穿着当时最流行的喇叭袖衬衫,发型也很时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我爸是中学老师,我妈在县里纺织厂上班,我姐比我大五岁,从小学习就特别好。"贺晓梅轻描淡写地介绍着家人,但说到姐姐时,语气中带着一丝我当时没有察觉的复杂。
一九九三年春节前,车间主任通知我们,厂里效益不错,每人可以提前支取一个月工资回家过年。
贺晓梅很兴奋,立刻拉着我去南京路采购年货。
她精打细算,买了两盒上海特产的糕点,给父母各买了一件毛衣,还给姐姐买了一条围巾。
"去年我寄了羊毛衫回去,我姐特别喜欢,今年再给她买点别的。"贺晓梅一边挑选一边说。
临行前,她突然问我:"要不要一起回我家过年?反正你一个人在宿舍也没意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那是个寒冬,南下的列车挤得水泄不通。
我和贺晓梅挤在硬座上,她的行李包里塞满了礼物,硌得她直皱眉,却舍不得放到行李架上,生怕压坏了。
二十多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安徽的那个小县城。
贺家住在县城边缘的教师宿舍,两间房,一个堂屋。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几张奖状,仔细一看,全是贺晓芳的。
贺父贺母迎出门来,看到女儿带回一堆礼物,先是一阵欣喜,随后又有些责备:"花这么多钱干啥,你工资也不高。"
贺晓梅笑着说:"没事,就是些小东西。"
同时回家的还有贺晓芳,她刚考上省城的研究生,风光得很。

与贺晓梅的满载而归不同,贺晓芳两手空空地回来,理由是:"学校事多,没来得及买。"
令我意外的是,贺父贺母不但没有埋怨大女儿,反而连连点头:"是是是,学习要紧,别的都不重要。"
贺晓梅把给姐姐的围巾递过去:"姐,给你买的,看看喜欢不?"
贺晓芳随意地看了一眼:"还行吧,不过我在省城已经买了一条更好的。"
我看到贺晓梅的手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那你有两条了,可以换着戴。"
晚上吃饭时,桌上摆了十几个菜,有鱼有肉,丰盛得很。
贺母一边给贺晓芳夹菜,一边说:"晓芳,多吃点,学习辛苦,得补补。"
"晓梅,你也吃。"贺父说着,给贺晓梅夹了块肉。
贺晓芳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省城的繁华和研究生生活的充实。
贺父贺母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发出赞叹声。
贺晓梅则安静地吃着饭,时不时给大家添茶倒水,像个勤快的服务员。
直到贺晓芳提起:"现在生活费有点紧张,每个月学校补助太少了。"
贺父立刻说:"缺钱就说,爸这里还有点积蓄。"
贺母也跟着说:"是啊,别委屈自己,读书最重要。"
晚上,我和贺晓梅挤在她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
房间里还摆着她初中时用的书桌和书架,上面的课本早已落满灰尘。
"我姐从小就是这样,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她的。"贺晓梅用极小的声音说,似乎是怕被墙外的人听到。
"你不羡慕吗?"我问。
"羡慕啊,怎么不羡慕。"贺晓梅叹了口气,"但我能怎么办呢?我智商不如她,学习不如她,长相不如她,爸妈当然更疼她。"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
没想到,这次回家后不久,贺晓梅接到了家里打来的长途电话。
那时候宿舍还没装电话,是车间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去接的。

她从办公室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晚上躺在床上,她才告诉我:"我姐研究生毕业留在了省城工作,单位分了房子,但要交一万多的房款,我爸妈手头紧,让我寄点钱回去。"
"那你工资..."我有些担心地问。
"我一个月四百多,寄一百五回去还行。"贺晓梅苦笑着说,"就是得省着点花了。"
从那以后,每月发工资日,贺晓梅就会去邮局,将一百五十元钱汇回家。
她开始变得更加节俭——饭堂里吃最便宜的菜,从不点荤菜;衣服在地摊上买,一件穿好几年;生病了硬扛,实在不行才去小诊所买点药。
厂里组织去郊外春游,每人交十五块钱,她没去;大家凑钱给同事买生日礼物,她总是出得最少;就连每月的洗发水,她都换成了最便宜的国产货。
一九九五年深秋,车间里传来喜讯:贺晓芳结婚了。
贺晓梅请了三天假,拿出积攒了大半年的六百块钱回家参加姐姐的婚礼。
回来后,她难掩兴奋地告诉我:"我姐夫家条件不错,有私营企业,开小轿车呢!以后应该不用我寄钱了。"
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不到半年,贺晓芳怀孕了,家里又打来电话,说要给贺晓芳买营养品,问贺晓梅能不能继续寄钱回家。
记得那晚,贺晓梅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手里握着刚领到的工资条。
"下个月厂里要涨工资了,我能多拿五十块。"她突然说,"寄二百回去,应该差不多。"
我想劝她,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没有说出口。
一九九六年严冬,贺晓芳生了个男孩。
贺家人喜出望外,贺父贺母更是别提多高兴了,连电话里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贺晓梅请了三天假,买了一堆婴儿用品回家看望。
她回来后,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怎么了?"我问。
"没事。"她摇摇头,不愿多说。
但我知道一定有事。
直到晚上熄灯后,她才小声告诉我:"我姐不让我抱外甥。"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她说我在纺织厂工作,身上有细菌,怕传染给孩子。"贺晓梅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连碰都不能碰我外甥一下。"
那一刻,我感到了她深深的委屈和失落。
转眼到了一九九九年,世纪之交。
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远大纺织厂也难逃厄运,开始大规模裁员。
"今年厂里要裁三分之一的人。"车间主任愁眉苦脸地宣布,"上面给的指标,没办法。"
贺晓梅和我都很紧张,毕竟我们都是外地人,没有上海户口,是最容易被裁掉的。
幸运的是,因为我们工作勤恳,又没有家庭负担,车间主任最终保留了我们的工作,但工资却降了近一百元。
这对贺晓梅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恰在此时,贺父退休了,每月有一千多元退休金;两年后,贺母也退休了,退休金比贺父稍低,加起来有两千多。
按理说,两位老人的退休金足够他们生活,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依然每月都催贺晓梅寄钱回家。
"爸妈说他们把退休金都给我姐了。"贺晓梅无奈地告诉我,"我姐夫做生意赔了钱,家里困难。"
"都什么年代了,还指望女儿养老?"我忍不住抱怨,"你姐夫不是有私营企业吗?"
"听说投资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贺晓梅叹气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那段日子,贺晓梅更加省吃俭用。
她中午常带馒头咸菜充饥,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去食堂买碗最便宜的面条。
有一次,我看她脸色发黄,问她怎么了,她才说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感觉有些贫血。
我二话不说,拉她去食堂,硬是给她点了一份红烧肉。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又气又心疼。
"晓梅,你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劝她,"寄少点回去,自己也得吃好啊。"
她擦擦嘴,笑了笑:"没事,我这不是还有你嘛。"
就这样,贺晓梅继续寄钱回家,即使自己生活拮据。
厂里的同事都夸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却不知她背后的辛酸。
二零零零年初,厂里搞了一个"先进工作者"评选,贺晓梅因为工作认真,从来不请假,被评为了先进个人,奖金三百元。
她拿到奖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寄了二百元回家。
我有些生气:"你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寄这么多?"
"爸妈年纪大了,我得尽点孝心。"她笑着说,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坚持。
二零零五年深秋,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贺晓梅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母亲中风住院了。
她立刻请了长假,连夜赶回家。
在医院里,她见到了憔悴的父亲和姐姐一家。
"钱的事你别担心,"贺父对贺晓梅说,"我和你妈这些年攒了点退休金,够用。"
贺晓梅愣住了,手中的保温杯差点掉在地上。
"攒了退休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你们每月都给姐姐了?"
贺父有些尴尬地看了贺晓芳一眼,没有正面。
住院期间,贺晓芳只来看过母亲两次,每次不超过半小时就匆匆离开,理由是孩子还小,需要照顾。
而贺晓梅则请了长假,日夜守在母亲床前。
病房里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老人家特有的药味。
贺晓梅每天给母亲擦身、喂饭、按摩,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
"妈,你放心,我请了长假,有的是时间陪你。"
"妈,这药苦,你忍一忍,吃了对病情有好处。"
"妈,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上海玩,看东方明珠塔。"
有一天深夜,病房里只剩下贺晓梅和母亲。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半昏迷中的贺母突然睁开眼睛,看到陪在身边的是贺晓梅,不是贺晓芳,竟然落下泪来。
"妈,您哪里不舒服?"贺晓梅紧张地问,手忙脚乱地去按护士铃。
贺母虚弱地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晓梅,对不起..."
贺晓梅眼眶红了:"妈,您说什么呢?"
"这些年,是妈对不起你..."贺母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我们太偏心你姐姐了,对你..."
"妈,别说了,好好养病。"贺晓梅打断了母亲的话,怕她太激动对病情不利。
但那一刻,她心中的委屈和酸楚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对她说"对不起"。
贺母康复出院后,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
贺父贺母不再主动提起让贺晓梅寄钱回家的事,也开始对贺晓芳的要求有所保留。
"你姐夫不是做生意的吗?怎么总是缺钱?"有一次,贺父在电话里质问贺晓芳,声音难得地严厉起来。
电话那头的贺晓芳似乎很生气,高声争辩着什么。
贺父挂了电话,长叹一口气,对贺晓梅说:"你姐姐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懂事的晓芳了。"
贺晓梅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给父亲倒了杯茶。
她心里明白,不是姐姐变了,而是父母终于看清了现实。
二零零八年初夏,远大纺织厂举办了一场联谊会,了附近机械厂的工人参加。
贺晓梅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王建军,一位踏实肯干的机修工。
两人相处了半年,感情稳定,决定结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区的小礼堂举行,贺父贺母从老家赶来,贺晓芳因为"工作忙"没有出席。
新婚之夜,贺父塞给贺晓梅一个信封:"这是我和你妈这些年存的一点钱,不多,两万块,算是我们的心意。"

贺晓梅惊讶地看着父亲:"爸,这..."
"别说了,是爸妈欠你的。"贺父眼中含泪,"这些年,我们对不起你啊,闺女。"
那一刻,多年的委屈和不解在贺晓梅心中化开,她紧紧抱住了父亲。
婚后第二年,贺晓梅有了身孕。
这个消息传回家,贺父贺母欣喜若狂,立即表示要来上海帮忙照顾。
贺晓梅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
毕竟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得到父母真心的关爱。
老两口来到上海后,贺晓梅发现父母变了。
他们主动承担家务,为她准备营养餐,关心她的一切。
贺母甚至会偷偷塞钱给贺晓梅,说:"这些年,妈没给你攒什么嫁妆,这点钱你拿着,别告诉你爸。"
贺晓梅接过那个布口袋,里面是一叠用红绳系着的百元大钞,约有五千元。
"这是我这些年从集市上卖些小手工攒下来的。"贺母不好意思地说,"不多,但都是妈的心意。"
贺晓梅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知道,这笔钱一定是贺母这些年从退休金中一点点攒下来的,用心良苦。
"妈,我不要钱,我只要你们健健康康的。"贺晓梅抱着母亲说。
孩子出生后,是个男孩,取名王小雨,因为出生那天下着绵绵细雨。
贺父贺母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洗尿布到冲奶粉,事事亲力亲为。
满月酒那天,贺晓芳终于带着丈夫和儿子来了。
她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了,正是调皮的年纪,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差点打翻了鱼缸。
贺晓芳全程盯着父母抱着小外孙的样子,眼中明显流露出不满。
期间,她打断了贺母逗孩子的动作,直接说:"妈,你们在上海待那么久干嘛?我儿子期末考试了,需要你们帮忙看孩子。"
贺母难得地反驳道:"你儿子都十二岁了,能自己照顾自己。晓梅这边孩子才出生,更需要帮忙。"

电话那头,贺晓芳明显不高兴了:"您偏心了啊,妈。我儿子是您亲外孙,晓梅的孩子也是您外孙,凭什么区别对待?"
"就是因为都是我的外孙,所以我要公平一点。"贺母坚定地说,声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这些年,我们对晓梅亏欠太多了。"
贺晓芳气得脸色发白,拉着儿子就要走。
贺晓梅急忙拦住:"姐,别这样,爸妈年纪大了,你多体谅一下。"
"体谅?"贺晓芳冷笑一声,"我还等着他们体谅我呢!你知道我们家现在多困难吗?孩子上补习班一个月就要两千,我老公生意不好做,每个月入不敷出,我还指望爸妈退休金贴补点呢!"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她的坦白震惊了。
贺父满脸痛心地说:"晓芳,这些年我们给了你至少二十万了,你们到底把钱花在哪里了?"
贺晓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最后只留下一句"反正你们现在有晓梅照顾,不需要我了",就拉着儿子离开了。
她走后,满月酒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
贺母偷偷抹泪,贺父沉默不语。
贺晓梅轻声安慰道:"爸,妈,姐姐就是这脾气,过两天就好了。别想太多,影响心情对身体不好。"
看着女儿懂事的样子,贺母更加自责:"晓梅,是我们做父母的没做好,太偏心了。"
贺晓梅笑了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往前看。"
二零一一年冬天,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
贺父在上海的一家公园里晨练时突然晕倒,被诊断出心脏病,需要做搭桥手术。
贺晓梅立即安排父亲在上海的大医院治疗,全部费用由她承担。
她联系了贺晓芳,希望姐姐能来照顾父亲。
"我这边太忙了,抽不开身。"贺晓芳在电话里说,语气冷淡,"再说了,爸不是有你照顾吗?你在上海,方便。"

贺晓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姐,爸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怎么,现在知道孝顺了?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是不是因为爸妈把退休金都给你了?"
贺晓梅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姐,你知道这些年我寄了多少钱回家吗?我自己吃的、穿的都是最便宜的,从不抱怨,就是为了让爸妈和你过得好一点。"
"哼,装什么装?"贺晓芳讥讽道,"不就是想在爸妈面前表现一下,让他们把钱都留给你吗?"
这次,贺晓梅没有忍住:"姐,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贺父在病房里听到了这段对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晚上,他悄悄对贺晓梅说:"晓梅,爸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们总觉得晓芳需要更多帮助,却忽视了你的付出。"
手术很成功,贺父康复得不错。
回家后,贺父贺母做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他们要把每月一万元的退休金中的大部分留给自己用,只给贺晓芳一小部分。
贺晓芳知道后大发雷霆,直接打电话质问父母:"凭什么?你们以前不是都给我吗?"
"正因为以前都给你了,所以你现在才这样。"贺父叹息道,声音中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悔恨,"我们错了,不该惯着你。"
那天,贺晓芳摔门而去,半个月不和父母联系。
而贺晓梅则每天给父母打电话,关心他们的生活,周末还会带着小雨去看望他们。
二零一二年春节,贺家人难得聚在一起。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
贺晓芳依然对父母的"变心"耿耿于怀,不时用冷言冷语刺激父母。
"你们现在偏心晓梅,是不是因为她现在有钱了?"贺晓芳尖锐地问,筷子重重地敲在碗边。
餐桌上一片寂静,连小雨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贺母放下筷子,严肃地说:"晓芳,不是我们偏心晓梅,而是这些年我们太偏心你了。"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你知道这些年晓梅给家里寄了多少钱吗?她自己吃的、穿的都是最便宜的,却从不抱怨。而你呢?有了工作还伸手要钱,结婚了还伸手要钱,生了孩子还伸手要钱..."
贺晓芳涨红了脸:"那是因为你们更疼我!"
"是啊,我们是更疼你。"贺父插话道,声音沉重,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可是我们错了。我们过度的疼爱,把你宠成了一个自私的人。"
贺晓梅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希望家庭因此破裂,于是轻声说:"爸,妈,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
她倒了一杯茶递给贺晓芳:"姐,新的一年,大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贺晓芳沉默了好久,目光在父母和妹妹脸上游移。
最终,她低下了头,接过妹妹递来的茶杯:"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帮母亲洗碗,虽然笨拙,但却是一个开始。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二零一四年。
贺父贺母现在住在上海,和贺晓梅一家生活在一起。
那是一套不大的商品房,是贺晓梅和丈夫省吃俭用,贷款买的。
小雨已经上小学了,每天放学回家,都有外公外婆接送。
贺晓芳也逐渐改变,不再总是索取,开始学着关心父母。
每月,她会定期来上海看望父母,还会带些父母喜欢的小礼物——贺父喜欢的茶叶,贺母爱吃的点心。
一次,贺晓芳来访时,看到贺晓梅为了给父亲治病而苍白的脸色,心中有愧,偷偷塞给贺晓梅一个信封。
"这些年你垫付的医药费,我来还。"贺晓芳难为情地说,眼中有泪光闪烁,"对不起,妹妹,我这个当姐姐的,辜负了你。"

贺晓梅没有接,而是紧紧抱住了姐姐:"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了爱的真谛。"
那天晚上,两姐妹坐在阳台上,望着上海的夜景,聊起了小时候的往事。
贺晓芳感叹道:"记得那个我初中时得的奥数奖杯吗?爸妈把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你的劳动模范证书却被塞在抽屉里。"
贺晓梅笑了笑:"那都是小事。"
"不,那不是小事。"贺晓芳认真地说,"那代表了爸妈的态度。我一直以为爸妈更爱我,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爱。而你,明明受了那么多委屈,却从不抱怨,还一直默默付出。"
贺晓梅望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因为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懂了。"
二零一五年春节,贺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这次,贺晓芳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她把自己的积蓄取出来,给父母买了一份保险。
"爸,妈,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心意。"贺晓芳说,"以后你们看病、养老都有保障了。"
饭桌上,贺父举杯说道:"感谢生活给了我这么好的两个女儿,让我在晚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贺母接着说:"晓梅教会了我们,爱不是溺爱,而是公平和尊重。"
贺晓芳则看着妹妹,眼含泪光:"晓梅教会了我,爱不是占有,而是放弃自己的私欲,学会感恩和回报。"
我看着这一家人,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宿舍上铺默默流泪的贺晓梅,心中无比欣慰。
命运就是这样,它会用时间验证一个人的品质,也会用生活教会人们成长。
今年冬天,我又一次造访了贺家。
贺晓梅的儿子已经上初中了,贺晓芳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两姐妹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但她们之间的关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亲密。

贺父贺母的身体也很硬朗,每天早上还会去小区的花园锻炼身体,成了小区里的模范老人。
告别时,贺晓梅送我到楼下,我忍不住问她:"那些年你寄钱回家,明知道是给姐姐用的,心里不难受吗?"
她笑了笑,目光温柔地望着远处正在和父亲下棋的贺晓芳:"难受啊,怎么不难受。但那是我的家人啊,再难受也是自家人。"
看着她平静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计较得失,而是在付出中获得心灵的满足和平静。
窗外,上海的雪花纷飞,屋内,温暖如春。
贺晓梅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终于收获了这些年付出的爱,而这份爱,来自于她最在乎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