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只能停在山脚。抬头望时,那山便沉沉地压到眼前来,说是“千层”,真是一点也不虚的。那层次并非画册里清爽的、用墨线勾勒出的皴法,而是混沌的、郁郁苍苍的、一层叠着一层的巨幅屏风,直垒到云里去。颜色也是千层的:近处是墨绿,渐次成了青黛,再远些,便化作了淡淡的、与天色难分难舍的烟蓝。而雾,就在这些层次之间生了根,或者说,它本身就是这山的一层呼吸,一重魂魄。
开始登山了。石阶湿漉漉的,缝里挤着厚绒绒的青苔。起初的雾是薄的,是俏皮的,像一层极细的纱,在林子的空隙间轻轻地飘。你能看见它拂过松针,那针叶便缀上细碎得如同珍珠似的水滴;它漫过你的手背,留下一片沁人的凉意。可愈往上,雾便愈浓了。它不再是纱,而成了一堵堵移动的、乳白色的墙。先前的远山、近树,都一点点地被这堵墙吞没了。身后的来路不见了,前方的去路也隐入一片茫茫的白。世界仿佛被这雾淘洗得只剩下方圆十步的光景,十步之外,便是鸿蒙未开的太初。

这境地叫人有些心慌,却又奇异地安宁。耳朵便格外地灵醒起来。眼睛是无用了,只好全交给耳朵。不知名的鸟儿在雾深处一声两声地啼叫,声音润得像是能拧出水来。自己的脚步声,踏在石上,空空洞洞地响着,像是叩问着一个沉睡的巨人的梦。偶尔风来,那雾便汹涌地流动,像无声的潮水,你能感到它那庞大而柔软的体量从你身上漫卷而过,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清冷气息。这时你才真切地觉着,这雾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在这千层山里不知疲倦地演着亘古的哑剧。
正沉吟间,头顶上忽地泻下一片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一阵更强的风袭来,眼前的雾墙便开始崩塌、流散,像舞台上的幕布被猛地拉开。霎时间,万千景象奔涌而至!脚下的群山,裹着轻纱般的薄雾,真真成了碧海里的无数岛屿;那雾是海,山是岛,而我自己,正立在最高的一座孤峰之上。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给每一片滑动的云气都镶上了耀眼的金边。方才那吞没一切的混沌,此刻竟成了最壮丽的点缀。

我忽然想起王摩诘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情此景,正是这般了。那千层的雾,原来并非阻隔,而是一种引渡。它先是将你与尘寰彻底隔绝,让你在绝对的孤寂中洗净耳目,然后才肯将这天地大美,毫无保留地呈现于你。下山的路,心里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那千层山、千层雾的幻景,已悄然沉淀在心底,成了另一座山,另一重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