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秋天,总是从祖父的院子里开始的。那儿有一棵极大的老杨树,祖父说,它的年岁比他的祖父还要老。每到秋深,那满树的叶子便化作一捧捧融融的,金子似的黄。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它们静默着,仿佛是远古仙人遗落在人间的一袭袈裟,庄严而慈悲。倘或秋风来了,那便是另一番光景了。风像一把无形的、极温柔的梳子,轻轻地梳过去,那些小扇子般的叶子便簌簌地,依依不舍地,从枝头旋落下来。它们飘得那样慢,那样优雅,仿佛不是在坠落,而是在完成一场与天空漫长的、郑重的告别。不多时,树下便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一种细微的、干燥的脆响,像是秋天独有的、宁静的耳语。

祖父是顶爱这棵树的。他总搬一把旧竹椅,坐在树下,眯着眼看那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被滤得柔和了的阳光。我那时年纪小,耐不住这般的静,只喜欢在那一片金黄的海里打滚,将叶子扬得满天都是。祖父并不阻拦,只是呵呵地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像秋日被风吹皱的湖水。他有时会拾起一片形状最完好的叶子,递给我,说:“囡囡,你看,这像不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它飞了一夏天,累了,如今要回到泥土里睡觉了。”

我接过来,对着光看,叶脉丝丝缕缕,精致得像用笔画上去的。我那时不懂什么“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道理,只觉得可惜,这样好看的颜色,怎么就要落到泥里,变作灰褐了呢?我便问祖父:“爷爷,叶子一定要落么?它们不能一直挂在树上么?”
祖父摸着我的头,他的手粗糙而温暖,像老树的皮。“傻孩子,”他的声音总是缓缓的,和着秋风的节奏,“树要睡觉,叶子也得回家。落了,是为了明年春天,新的叶子能长得更好。这世上,没有白白落下的东西。”

他的话,我那时似懂非懂。我只记得那个下午的阳光是蜜色的,空气里满是落叶和泥土混合的、清冽的香气。祖父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成了一幅嵌在秋光里的、永恒的剪影。
后来,我离了家,到城里去读书、工作。城市的秋天是局促的,行道树的叶子刚显出一点憔悴的黄,便被扫路车毫不留情地收走了。空气里是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再没有那种清冽。人们裹着风衣,行色匆匆,秋天于他们,不过是温度计上下降的刻度,是衣柜里需要更换的衣衫。我常常在加班的深夜,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映得发紫的天空,拼命地回想祖父院子里的那一片金黄,那一种香气。它遥远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直到那年,祖父病重的消息传来。我赶回去时,又是一个深秋。院子里的银杏树,黄得正酣,却仿佛带了一种诀别的、凄艳的壮美。祖父已经不能到树下坐了,我搬了椅子坐在他病榻前,握着他干枯的手。他努力地睁眼看我,嘴唇翕动着,说:“囡囡……外面的叶子,都黄透了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强忍着,用力地点头:“黄透了,爷爷,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他满意地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悠悠地说:“真好……我呀,就要像那树上的叶子一样,到时候了,该落啦……”

筽几天后,祖父安详地走了。送他的那一天,我没有哭得撕心裂肺。当我看着他的灵柩,我忽然想起了他许多年前的话——“落了,是为了明年春天,新的叶子能长得更好。”我走到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风正起,万千金色的叶片如一场盛大的、无声的雨,将我温柔地包裹。我伸出双手,接住几片飘落的叶,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不再是蝴蝶的翅膀,而像一封封从遥远地方寄来的、温暖的信笺。
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秋天。它不全是文人笔下的萧瑟与悲凉,那是一种深沉的、博大的静美。它教会我们告别,用一种最绚烂的姿态。生命的凋零,原来可以如此庄严,如此从容。那落下的每一片叶,都不是消亡,而是一种沉淀,一种积蓄,是生命轮回里最庄重的一笔。
又是一年秋深。我站在树下,看叶子们纷纷扬扬。我不再觉得悲伤,心中充满的,是一种辽阔的安宁与感激。祖父没有离开,他只是化作了这秋光的一部分,化作了这泥土的芬芳,年年岁岁,守护着这一树璀璨的轮回。
这,便是最美丽的就天。它美在那触及灵魂的宁静,美在那令人心暖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