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那盏昏黄的灯,明天就要灭了。

阿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落在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像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心事,轻轻一抖就散了。

这条被外卖骑手称作“死胡同”的巷子,其实活着的时候比谁都热闹。
发廊的玻璃门上还贴着2008年的周杰伦海报,桂英的电饭煲永远咕嘟着半锅稀饭,谁路过都能舀一勺。
现在拆迁通知贴在斑驳的墙面上,红纸黑字像张牙舞爪的符咒——原来“城市更新”四个字,笔画里都是水泥搅拌机的轰鸣。
她们不是没想过逃。
阿玲试过应聘超市理货员,人家盯着她50岁的身份证笑:“阿姨,我们扫码枪您会用吗?
”桂英去家政公司登记,雇主看见她指甲缝里的染发膏就皱眉。
这些被时代拍在沙滩上的中年女人,连浪头都没来得及看清,就成了需要被“处理”的存量人口。
最讽刺的是,她们用二十年青春养大的新城区,现在连块落脚的地砖都不给留。
巷子尽头那家被误传成“红灯区”的发廊,其实连吹风机都只有一把。

阿玲给张姐洗头时,会偷偷多按两下头皮——张姐的脑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了,但每次化疗回来,还要强撑着给孙女煎荷包蛋。
桂英总把客人不要的矿泉水瓶攒起来,卖给废品站换创可贴。
这些被城市折叠的缝隙里,连绝望都是精打细算的。
拆迁队来的那天,王师傅的修鞋机刚修好桂英断跟的凉鞋。
这个补了三十五年鞋的男人,突然把锥子往地上一扔:“老子不搬!
当年下岗都没饿死,现在倒要睡桥洞?
”后来他们还是搬了。
王师傅的修鞋机被当成建筑垃圾运走时,轱辘上还缠着桂英的红头绳。
现在偶尔路过那片工地,能看见防护栏上挂着“智慧城市示范区”的效果图。

玻璃幕墙倒映着挖土机的履带,像给废墟化了浓妆。
阿玲有时会突然停下电动车——她总疑心听见桂英在喊她喝粥,其实那只是塔吊的钢索在风中相撞的声音。
听说隔壁市搞了个“银龄再就业”试点,给中老年女性培训做收纳师。
阿玲在手机里存了报名链接,但始终没点开。
不是不想学叠衣服,只是害怕教室的日光灯太亮,照出她藏在发根里的自卑。
就像她们年轻时躲计生检查那样,现在学会了躲摄像头——超市自助结账的机器,总把她的皱纹识别成商品条码。
巷子消失后的第三个月,张姐的孙女在作文里写:“奶奶的厨房变成了喷泉广场。
”老师给这篇《我的理想家园》打了满分。
没人知道,那个喷泉底下埋着桂英没来得及带走的电饭煲,内胆还粘着最后半勺锅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