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翻开那张有点发黄的老照片，你根本不会意识到沙城镇曾经那么“热闹”过。河北怀来的这方小城，夹在北京和张家口之间，过去搞不好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天要不是有人提起，还真难想象这里曾管得那么严，甚至在日本人眼里，也是个不能随便放过的小地方。一组照片留了下来，有些还是日本兵的私人拍摄，那才叫稀罕了——不是今天谁家婚礼的大合影，是那个年月几乎没人愿意被拍进历史里，照片里的人许多连名字都没有。
说起来，沙城堡的南门，老百姓习惯叫“长治门”，当年门口就是一条小石桥，窄窄的，一头连着护城河，一头通往镇子。桥上能看见驴夫赶着毛驴走过去，驴背上的麻袋，鼓鼓囊囊都是粮食或者货物。其实驴子是那年头最靠谱的搬运工之一——别说摩托，连自行车都没几家能买得起。十多年前我去过沙城，还能瞥见城门残影，砖都掉得差不多了，城楼早被风吹跑。不知道现在桥和门还剩几块老砖头？怀来人可能心里总挂着点。
在沙城堡的城墙下，你要是今儿个去瞅一眼，可能连路都走不出什么名堂。但当年，驴队排着走，货商赶驴，毛驴慢腾腾地驮着粮食、盐，以及来自四方的小商品。不光是驴，那些干粮装在篓子里，每一箩筐都是老百姓靠天吃饭换来的保命钱。一队驴经过的蹄声，会让沙城堡透出点活气。至于沿路，摊子、叫卖声、交头接耳的闲话，这才像是小城里头该有的样子。
你要是走到城门洞里，能看见一群孩子拉着手大摇大摆出来——有人说那是兄弟，也有人觉得他们不过是院子里的邻居。大人都忙着吆喝生计，小孩在城门洞那块空地蹦蹦跳跳。街道两边搭着商铺，门口抬着长长的木棍，挂出招牌，一个比一个醒目。地上放着几口大铁桶，那是为了火灾备着的，毕竟这地方一年到头，天干物燥，谁家都怕失火。说起来，那些孩子或许今天已经是头发花白的人了，回忆起来，估计还记得城门远处卖糖人的摊子。
进城以后，南大街是个热闹场，每到早上，贩子们在路边铺上麻袋、摆出蔬菜花生啥的，不分贵贱，一溜排开。那天正好站着一个红衣的小姑娘，看着脸蛋清秀，旁边拉着个还没长高的弟弟。他俩小心翼翼地凑近摊子，一边挑着菜，一边打量身边的大葱、胡萝卜。摊老头把葱摆成一圈，干净又工整。据说老人年轻时还是个手艺人，养成了这些讲究。他挑菜时手法不算快，但绝对细致，有人看了说“这铺子可比镇子西头那个乱糟糟的好多了”。那个年代，讲究是穷人骨子里的底气，哪怕是一把葱，也得码得像样。
东边有另一座门，门槛下卧着一块巨石，多少年车马都压着它走，石头都被磨出两个大缺口。门洞的砖墙已经脱皮，风一吹就掉碎块，每年春天总有孩子来掰城砖玩。说沙城堡最早其实叫“雷家堡”，明隆庆三年才用砖给包起来。墙的修补，像是给村庄加了一层盔甲，但再厚也挡不住岁月。你蹲下摸摸那些剥落的城砖，不知当年是哪家石匠留下的手印。城门内不全是商铺，更多是老民居——院子门口聚着大大小小的人，最中间是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旁边站着女的，有人说是他妹，也有人说是媳妇。
说到那光膀子的男人，城里人见得多了，知道他不是撒泼。老胡家有三间破屋，他没了工作，每天用块青砖敲打自己胳膊，嘶哑着嗓子嗷叫一嗓子，“给口饭吧！”其实这种自残也不是头一份，大多数人都看得麻木，孩子倒是围着看热闹。至于那个姑娘，是不是他的亲人，也没人弄明白。真要说施舍，主要是逢年过节，路过的老妪掏出几个铜板算是帮了，平日里谁都日子紧巴巴。
孩子们门前吵吵闹闹，台阶上那拨小小的，身上穿得干净，有的还扎着羊角辫。沙城堡小孩一般家境过得去，冬天穿褂子，夏天有草帽。旁边那只红桶，早期是用来防火。别说浇水，那玩意小时候被孩子们当帽子带过。那种桶据说是铁路工厂发下来的，几户人家合用一个，打起水很快把半城给叫来了。
从沙城走出去不远就是火车站。日本人修的京张铁路通到怀来时，沙城火车站就成了要地。火车站照片里站着仨日本人，正经合影，衣服带褶，看着也不太舒服。那会儿铁路带来的不只是货物，还有兵和枪。 站台边穿来穿去的工人、伪军、汉奸，模样一眼就能认出来。左边那个伪警察，穿着灰蓝色制服，脖子上还吊着牌儿，专门在车站盘查，时不时掏出小本子嘀咕点啥。有人说那汉奸是附近村子里头来的，后来给日本人跑腿，穿着军靴改了汉服，硬是给日军晃悠了不少消息。
要说沙城堡墙脚下那条路，老树歪着身子，夏天阴凉，孩子们在树下捉迷藏，有时偷着看外面的人进城。只是墙终归顶不住岁月，有一段土墙已经裂开了大坼口。说明朝修城墙那年，只包了几段砖，后来土城垮了，砖面还在，里面空了。老人都说“这城是养活了怀来半个县的人”，运粮的、看门的、打更的都是靠城墙讨口饭。
1940年，日本人为了抢山西大同的煤矿，专门修了条铁路——从大同到塘沽。 铁路桥架在沙城境内，桥墩上还没铺铁轨时，工人和伪军都在桥头干活，大家知是给老外拿命换点银子。站岗的伪军手里端着步枪，但神色里透着一股怵气。没人信任对方，这种桥下藏着老鼠，也藏着人世的无奈。
桥修好后铁轨还没连上，桥头的劳工有的已经废了胳膊腿。邻村的李大爷说，他那年曾在工地上和日本兵起过争执，“咱们就想多搬点砖，帮着家里多挣个碎银，结果被日本人罚了三天水牢。” 工人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搭伙熬着稀饭，拌点野菜。谁家有人出门干工，都得在正屋里贴一张黄纸，隐晦地祈求回来时还好端端。
沙城堡的过去，在照片纸上的一角定格。那些街头的吆喝声、城门下的驴队、门洞里的孩子、桥头劳工的背影，谁又真能说清他们后来去了哪？ 也许这些碎片，只有路过的人才会偶尔想起。也像我们小时候长街尾喝口水，太阳底下的生活，早已翻过一页。沙城堡的命运，比谁都懂得什么是留不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