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李斌把那张打印出来的行程单推到我面前时,我手里的木锉正停在一块酸枝木的棱角上。
锉刀没动,我的心沉了一下。
“爸,我给你报了个团,去广西北海。”
李斌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刻意放缓的柔和,像是怕惊了笼子里的鸟。
我眼皮都没抬,继续打磨着那个榫头。木屑细细地落下,带着一股子酸香。
“我不去。”
“机票酒店都订好了,五天四晚,纯玩团,不购物。”他把那张纸又朝我这边推了推,几乎碰到了我的手肘,“就当是去散散心。”
我停下手里的活,吹了吹木头上的粉末,看着那个严丝合缝的接口,心里才顺了那么一点气。
“我这儿挺好,用不着散心。”
这间老木工房,是我爸传下来的,空气里永远飘着木头和桐油的混合味道。这个味道,比什么檀香都让我心安。
李斌叹了口气,那种年轻人面对老古董的无奈,几乎要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爸,咱能别这么犟吗?王叔都签了,刘婶也签了,就剩咱们家了。”
他终于还是说到了正题上。
我们这片老城区要改造,开发商给的条件不算差,邻居们陆陆续续都搬走了。独独我这个木工房,像一颗钉子,扎在这里。
“我说了,只要我还在一天,这铺子就不会拆。”我把木锉放回工具墙上,每一个工具都有它固定的位置,几十年了,雷打不动。
“您守着这堆木头疙瘩有什么用?一个月挣那三瓜俩枣,还不够您喝茶的。跟我去城里住,大房子,亮堂,不比这强?”
“强在哪?”我看着他,“强在邻居住了三年,连姓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强在连个敲敲打打的地方都没有,人活得跟个罐头似的?”
李斌的脸涨红了:“这是时代发展!您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没活在过去,”我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活在我自个儿的规矩里。做木匠,得有根。没人了,根也就断了。”
争吵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李斌摔门而去,留下的那张行程单,像一张白色的符咒,贴在我的工作台上。
晚上,我一个人热了点剩饭,就着咸菜吃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儿子的话像小虫子,一个劲儿往我脑子里钻。
他说得没错,这年头,谁还稀罕这些手工的东西?家具厂流水线上下来,又快又便宜。我这敲敲打打一个月,不够人家机器跑一个钟头的。
我摸出老花镜,拿起手机,笨拙地搜了搜“广西北海”。
网上的评价,有好有坏。有人说海水不错,也有人说商业化太重,宰客,没什么意思。
看着那些杂乱的评论,我心里的抵触更深了。
可第二天,李斌又来了。他没再跟我吵,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把换洗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他红着眼圈,声音沙哑:“爸,就当是儿子求你了。你去玩几天,回来,咱们再商量,行吗?”
我看着他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心里最硬的那块地方,忽然就软了。
他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只是我们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就像我手里的木头,我认为是宝,他眼里可能就是一钱不值的柴火。
最终,我还是拎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被他塞进了去机场的出租车里。
车子开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挂着“李记木工”牌匾的老铺子,心里空落落的。
第一章 一张机票,两代人的墙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推背感把我死死按在座椅上。
我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掌心渗出了汗。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坐飞机,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单位组织去北京,那时候李斌才刚上初中。
窗外的城市,慢慢变成了一块块的彩色积木,然后又被云层彻底遮盖。
我的心也像是被这云层包裹着,闷得慌。
儿子替我选的是靠窗的位置,他说这样能看风景。可我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白,心里想的还是家里那间工房。
不知道我走之后,李斌会不会又带开发商的人过去。
他总说我固执,说我不懂变通。
可他不知道,那间工房,不只是一间铺子。那是我从我爸手里接过的饭碗,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爸常说,做木匠,有三样东西不能丢:眼睛要准,心里要正,手里的活要对得起良心。
眼睛准,是技术;心里正,是人品;对得起良心,是根本。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这三条规矩。有人找我用次料冒充好料,价钱给得高,我把他请出去了。有人让我做个东西赶工期,榫卯结构改成钉子钉,活儿省事,我把定金退给他了。
李斌说我这是傻,是跟钱过不去。
我跟他说,钱是好东西,但人不能为了钱,把吃饭的家伙事儿给扔了。
他听不懂。
他大学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进了大公司,每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嘴里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什么“代码”、“项目”、“融资”。
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坚守。我们父子俩之间,像是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飞机上的饭菜,装在小盒子里,看着精致,吃起来却没什么味道。我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
邻座是个年轻人,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偶尔发出一阵笑声。
我忽然觉得很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人的那种,而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在身后的感觉。
就像我那些用了几十年的刨子、凿子,虽然依旧锋利,却被束之高阁,慢慢生了锈。
飞机降落在北海福成机场,一股湿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南方的天,蓝得透亮,阳光也比家里那边要烈得多。
旅行社的导游举着个小旗子在出口等我们,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快。
她把我们一行十几个人领上一辆大巴车,开始介绍北海的“吃喝玩乐”。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椰子树和陌生的建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对我来说,这里再好,也不是家。
李斌给我发的微信进来了,问我到了没有,安不安全。
我回了两个字:到了。
他很快又回过来:爸,在那边好好玩,别想家里的事。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他或许是真的想让我出来散散心,可这张机票,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张驱逐令。
它把我从我熟悉的世界里暂时驱逐出去,好让他能放开手脚,去处理他认为的“麻烦”。
我们之间那堵墙,因为这次旅行,似乎变得更高,也更厚了。
第二章 老街的慢,与心里的坎
按照行程,第一天下午是自由活动。
导游把我们拉到酒店,分发了房卡,就宣布解散了。团里的大部分人都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海鲜。
我没什么胃口,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更觉得憋闷。
想了想,我还是带上房卡出了门。
酒店离珠海路老街不远,我决定去那里走走。来之前在网上查过,说那里是北海最有历史感的地方。
我这人,不喜欢热闹,就喜欢看点老东西。
走到老街的街口,脚步就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这里的建筑,和我从小生活的北方老城完全不一样。一栋栋两三层高的骑楼,墙面斑驳,带着岁月冲刷的痕V迹。圆拱形的窗户,精细的西式卷叶浮雕,和我熟悉的青砖灰瓦、雕梁画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但那种沉淀下来的历史感,是共通的。
街上人来人往,有游客,也有本地人。
游客们举着手机、相机,忙着拍照打卡。而本地人,则悠闲地坐在自家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蒲扇,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一家理发店门口,老师傅正拿着一把老式的手动推子,给一位老人理发。那推子“咔嚓咔嚓”的声音,瞬间把我拉回了童年。
我爸就用过这种推子,给我理过很多次发。
我沿着街道慢慢走,脚下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
路边有卖虾饼的,金黄酥脆的香味飘了老远。有卖越南特产的,还有一些卖珍珠首饰的小店。
我心里那些烦躁的情绪,在这条老街缓慢的节奏里,似乎被一点点抚平了。
走到一家卖贝雕的店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正埋头在一块巴掌大的贝壳上雕刻着什么。他的手指很稳,刻刀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老师傅,进来看看?”
我走了进去。店里不大,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贝雕作品,有人物,有花鸟,有风景,个个都栩栩如生。
“您这手艺,真俊。”我由衷地赞叹。
“瞎琢磨罢了,混口饭吃。”他放下手里的活,给我倒了杯茶,“老师傅看您这手,也是做手艺活的吧?”
我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和指节上都是厚厚的老茧,还有一些深浅不一的伤疤。
“做了一辈子木匠。”
他点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份了然和亲近。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说,“守着一门老手艺,跟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有点格格不入。”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我和他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这门手艺是他父亲传给他的,现在愿意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在深圳做金融,劝过他很多次,让他把店关了,去深圳养老。
“我说我离了这些贝壳,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有无奈,也有一份坚守。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和子女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们希望我们安逸、清闲,过上他们认为的“好日子”。
而我们,却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那片精神家园,不愿离开。
心里的那个坎,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
离开贝雕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街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给那些老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我心里那块因为和儿子争吵而结下的冰,似乎开始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第三章 银滩上的浪,心里的光
行程的第二天,导游带我们去了北海银滩。
去之前,她就在车上大肆宣传:“咱们北海的银滩,那可是‘天下第一滩’!沙子又白又细,踩上去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我对这些名头向来不感冒。沙子再细,还能比我打磨过的红木家具更光滑?
大巴车停在停车场,一下车,一股带着咸味的海风就扑面而来。
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跟着人群往海边走。
穿过一片木麻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望不到边的宽阔沙滩,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远处,是蓝得发亮的大海,和天连成一片。
海浪一层层地涌上来,拍打着沙滩,发出的“哗哗”声,像是大地的呼吸。
那一瞬间,我确实被震撼到了。
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陆的城市里,和木头、尘土打交道。我见过最高的山,最宽的河,却从没见过这样广阔无垠的大海。
它太大了,大到让所有的人和事,在它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
团里的其他人,早就欢呼着冲向了海边。年轻人换上泳衣,奔向大海的怀抱。年纪大点的,也脱了鞋,卷起裤腿,在浅水区踩水。
我没下水,就在沙滩上找了个地方坐下。
沙子确实很细,抓一把在手里,从指缝间流下去,像细盐一样,一点都不硌手。
我看着远处嬉戏的人群,心里却想起了我的老伴儿。
她还在的时候,总说,等退休了,就让我带她去海边看看。她说她想看看,书里写的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总说,好,等忙完这一阵。
可我总也忙不完。手里的活一件接着一件,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等到我终于有时间了,她却不在了。
这个遗憾,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旁边有一对老夫妻,头发都白了,手牵着手,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海浪打湿了他们的裤脚,他们也不在意,只是互相搀扶着,偶尔说几句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如果老伴儿还在,我们现在,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
李斌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也曾有过很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会在工房里给他做木头枪,做小板凳。他总是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我越来越疏远的呢?
是从他上了大学,眼界宽了?还是从他工作后,见识了外面的繁华世界?
或许,都不是。
是我,一直把他当成孩子,总想用我的规矩去框住他。我希望他子承父业,希望他能理解我对手艺的这份执着。
可我忘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追求。
我总觉得是他不理解我,或许,是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去尝试理解他。
他让我来北海,也许真的不只是为了支开我。他是不是也希望我能走出那个小小的工房,看看外面的世界,别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来越孤独?
海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我掏出手机,对着眼前的大海,笨拙地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李斌。
没有配任何文字。
但我想,他或许能看懂。
那广阔无垠的大海,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那个封闭已久的角落,让一些固执坚硬的东西,开始慢慢松动。
第四章 一碗糖水,半生回甘
从银滩回来,我觉得有些累,就没跟团里的人去吃海鲜大餐。
我在酒店附近随便走走,想找个地方简单吃点东西。
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看到一家没有招牌的糖水店。店面很小,就几张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
门口坐着一个老大爷,正拿着勺子,在一口大锅里慢慢地搅动着什么,锅里冒着热气,飘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我走了过去,问:“大爷,您这卖的是什么?”
他抬起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很和善。
“绿豆沙,清补凉,槐花粉,都是自己做的。”
我要了一碗槐花粉。
那是一种用槐花和大米做成的白色凉粉,切成小块,泡在红糖水里。吃起来滑溜溜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和米香,甜而不腻,很是爽口。
我一边吃,一边和大爷聊了起来。
大爷姓黄,本地人,今年七十多了。这家糖水店,从他父亲那一辈就在这里了,算起来有五六十年了。
“现在生意不好做咯,”黄大爷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年轻人都喜欢喝奶茶,吃冰淇淋,我们这种老东西,没什么人爱吃了。”
“怎么会,”我说,“您这味道,比那些东西好多了,是实在的味道。”
黄大爷笑了:“还是老师傅您懂。我这糖水,真材实料,都是花时间熬出来的,跟那些用粉冲出来的东西,不一样。”
他指着锅里的绿豆沙说:“就这锅绿豆,得熬上三个钟头,熬到豆子都起了沙,才算好。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有这个耐心哦。”
我点点头,深有同感。
做木工活,也是一样的道理。一块好木料,从开料、刨平、画线、凿卯,到打磨、上漆,每一道工序,都得花时间,都得用心。
快,是做不出好东西的。
“您的孩子呢?没接您的班吗?”我问。
黄大爷叹了口气:“两个儿子,一个在南宁,一个在广州,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也劝我别干了,说我辛苦一辈子了,该享福了。可我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
他顿了顿,继续说:“守着这个小店,每天跟街坊邻居聊聊天,看看人来人往,心里踏实。这不光是个生意,也是我一辈子的念想。”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念想。

是啊,我的那个木工房,不也是我的念想吗?
那里有我父亲的汗水,有我自己的心血,有我们父子两代人对这门手艺的敬畏和热爱。
那不是一堆冰冷的木头和房子,那是我的根。
李斌他不明白,他觉得那些都是可以被置换的。一套大房子,一笔拆迁款,在他看来,比那个破旧的工房有价值得多。
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大爷,您说得对。”我把碗里最后一口糖水喝完,只觉得满口清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没念想了,那跟木头桩子,有什么分别?”
黄大爷看着我,笑了:“听您口音,是北方来的吧?”
“是啊,河北的。”
“难得,咱们能聊到一块儿去。”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这位素不相识的黄大爷,成了知己。
我们是同一类人,被时代落在了后面,却依然固执地守着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
但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们守着的,是手艺人的本分,也是做人的良心。
这碗糖水,让我品尝到的,不仅仅是南国的风味,更是一种历经半生风雨后的回甘。
第五章 涠洲岛的火,烧不尽的根
去涠洲岛,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船。
船在海面上行驶,白色的浪花在船舷两边翻滚。我站在甲板上,海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同行的游客都很兴奋,忙着拍照,对着大海呐喊。
我的心情却很平静。
经过了老街的慢和银滩的阔,我的心境似乎也开阔了不少。
和儿子的矛盾,那间工房的未来,这些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头,好像被海风吹散了一些。
船靠岸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岛上那些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
导游说,那是几万年前火山喷发后,岩浆冷却形成的。
我用手摸了摸那些岩石,表面粗糙,布满了孔洞,却异常坚硬。
它们就那样矗立在海边,任凭海浪千百年的冲刷,岿然不动。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触动。
这不就像我们这些老手艺人吗?
时代的大潮一浪高过一浪,新的技术、新的观念,不断冲击着我们。很多人被冲走了,放弃了,但总有一些人,像这火山石一样,顽强地留了下来。
下午,我们去了岛上的天主教堂。
那是一座用珊瑚石和火山石建成的哥特式建筑,在这样一个海岛上,显得既神圣又独特。
我不是信徒,但当我走进教堂,看到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照进来,形成一道道斑斓的光束,整个空间显得无比静谧和庄严时,我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我看到一个当地的老阿婆,跪在圣母像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神情无比虔诚。
她的信仰,给了她内心的安宁。
那我的信仰是什么呢?
是父亲传给我的那些规矩,是对木头的情感,是对“匠人”这两个字的敬畏。
这就是我的根。
李斌希望我把根拔了,跟他去那个用钢筋水泥筑成的“现代丛林”里。
他以为那是为我好,是让我去享福。
可他不知道,树挪死,人挪活,但有些人的根,是不能轻易挪动的。一旦挪了,人也就丢了魂。
从教堂出来,我没有跟着大部队去下一个景点。
我一个人,租了一辆电瓶车,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路两边是绿油油的香蕉林,偶尔能看到几户人家,门口种着盛开的三角梅。
岛上的生活节奏很慢,慢得像是时间都静止了。
我把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海滩边,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海面。
夕阳西下,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想了很多。
我想,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用一种对抗的姿态去和李斌交流。
他不是我的敌人,他是我的儿子。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两代人观念的碰撞。
我守着我的根,没有错。
他向往新的生活,也没有错。
我们需要的,不是争吵,而是沟通和理解。
就像这ih洲岛,它既有火山喷发留下的坚硬岩石,也有后来人建造的温情教堂。古老的自然和现代的文明,在这里并不冲突,反而融合得很好。
那我那间老工房,和李斌向往的新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找到一个共存的方式呢?
心里的那个结,好像一下子就解开了。
涠洲岛的这把“火”,烧掉了我心里的许多执念和怨气,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那烧不尽的根。
第六章 电话那头的沉默
从涠洲岛回到北海市区的那个晚上,我给李斌打了个电话。
之前几天,我们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他问我“到了吗”,我回“到了”,他嘱咐“注意安全”,我回“知道”。
像是在完成任务。
电话接通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先开口。
“斌子,我今天去涠洲岛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说这些。
“哦……好玩吗?”
“还行。那岛是火山喷发形成的,石头都是黑的,挺特别。”我描述着我看到的景象,“还去了一个老教堂,都是用珊瑚石盖的,很安静。”
我没有提我的那些感悟,只是像一个普通的游客,和家人分享着旅途的见闻。
“爸,您……喜欢就好。”李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北海这个地方,比网上说得要好。”我继续说,“今天还碰见一个卖糖水的大爷,七十多了,守着个小摊子,做了一辈子。那糖水,味道正宗。”
我说得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皱着眉头,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去,我们父子俩的电话,三句话不离工房的事,十有八九会以争吵结束。
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你吃饭了吗?”我问。
“……吃了,在公司叫的外卖。”
“别总吃外卖,没营养。有空自己做点,或者回家,我给你做。”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样温情的话,我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对他说过了。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爸,”他又叫了我一声,“您在那边,钱够花吗?”
“够了,你给我的钱,我都没怎么动。这边消费不高。”
“那就好……您,您自己多注意身体。”
“知道了,你也是,别太累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酒店的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心里却异常的宁静。
我没有提工房一个字,李斌也没有。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那堵坚硬的墙,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
这趟北海之行,像是一把钥匙。
它没有直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却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扇门。
让我愿意走出去,也让他有机会能走进来。
电话那头那长长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我知道,我的儿子,他其实什么都懂。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笨拙地爱着我。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七章 回家的路,心里的桥
在北海的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
我没有再去任何景点,而是又去了一趟珠海路老街。
我想再去看看那个贝雕店的老板,也想再喝一碗黄大爷的槐花粉。
可惜,贝雕店没开门。
黄大爷的糖水摊还在。他见到我,很高兴,非要多给我加一勺料。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天。
我告诉他,我就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常来玩。北海这个地方,适合我们这种人,慢悠悠地过日子。”
临走前,我在老街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个纪念品。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一个用海螺壳做成的小帆船。做工不算特别精致,但能看出来是手工做的,带着一种朴拙的美感。
我觉得它像我,也像所有坚守着老手艺的人,在时代的大海里,固执地扬着自己的帆。
回程的飞机上,我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的时候,是满心的抵触和憋闷。
回去的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坦然。
我看着窗外的云海,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计划。
我知道,家里的那个难题,还在等着我。但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解决它的方法。
那不是推倒一堵墙,而是在墙上开一扇门,或者,是搭一座桥。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走出机场,我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李斌。
他瘦了些,也黑了些,看起来有些憔悴。
看到我,他快步走上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箱。
“爸,回来了。”
“嗯。”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沉默。
快到家时,李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爸,工房那边……王叔和刘婶他们,都催得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缓缓地说:“我知道了。”
李斌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斌子,先开车回家吧。”我说,“回去,咱们爷俩,好好聊聊。”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放松了一些。
我知道,回家的这条路,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
更重要的,是我正在心里,搭建一座通向我儿子的桥。
这座桥,是用在北海那几天,用那片海,那条老街,那些人,那些感悟,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
它或许还不够坚固,但它已经存在了。
第八章 老手艺,新传承
家还是那个家,工房还是那个工房。
空气里依旧是熟悉的木料味道。
我放下行李,先去工房里转了一圈,摸了摸那些刨子、凿子,心里才觉得彻底踏实了。
李斌跟在我身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在工作台前坐下,给他也搬了张凳子。
“斌子,坐。”
他坐下了,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没急着说话,而是从包里拿出那个海螺帆船,放到他面前。
“在北海给你带的。”
他拿起那个小帆船,翻来覆去地看,眼神里有些疑惑。
“爸,这趟出去……”
我打断了他:“这趟出去,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工房,我不打算卖。”
李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刚想开口,我又说:“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他愣住了。
“什么方式?”
“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我想把工房后面那两间堆杂物的屋子,重新收拾一下,装修得亮堂点,像个……你们年轻人说的,工作室。”
“工作室?”李斌更糊涂了。
“对。我年纪大了,做不动大件了。以后,我就接点小活儿,做点精细的东西。或者,办个小班,教一些真正想学木工活的年轻人。”
我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这门手艺,不能在我手里断了。开发商的楼盘再新,住的也是人。只要有人,就得用家具,就有人会喜欢这些带着人情味的老东西。”
“至于前面的铺面,我们可以租出去一部分,开个茶馆,或者别的什么。这样,既能有点收入,也让这个老房子,有点新的人气。”
我看着李斌,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思索,再到慢慢地释然。
“爸,您……您真的这么想?”
“我想得很清楚。”我说,“我不能让你为了我,放弃你的生活。但你也不能,把我这辈子的根给拔了。咱们各退一步,给彼此留点空间。”
李斌的眼圈红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个小帆船,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爸,对不起。”他说,“我之前……太着急了。我就是怕您一个人太辛苦,太孤独。”
“我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为我好。”
那一刻,我们父子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终于彻底坍塌了。
后来,我们真的按照我的想法,开始改造那个老工房。
李斌动用他的人脉,帮我找了设计师,找了施工队。他甚至还帮我注册了一个公众号,叫“李记木工的老手艺”,说要帮我把这门手艺,在网上推广出去。
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我知道,他不是不懂,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走进我世界的机会。
而那趟北海之行,就给了我们彼此这个机会。
有时候我会想,广西北海,那个我一开始无比抗拒的地方,确实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它好的,不只是那片海,那条街。
而是它给了我一个空间,让我能跳出自己固执的日常,去重新审视我的生活,我的儿子,和我自己。
它让我明白,传承不等于一成不变的坚守,也可以是与时俱进的融合。
就像我手里的木头,经过打磨和雕琢,可以变成新的模样,但它的本质,永远是木头。